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妻母恩義難思量,因緣造化牽何方?話說張老三被蒼塵牽了緣,住進了孫婆婆家。孫婆婆住的是幢大屋,屋裡十七、八個孩子,都不滿十歲,除了孫婆婆的孫女,全是鄰居的孩子。近來朝廷連年戰亂,又大興土木,孩子顧不上的,便託給了孫婆婆。孫婆婆家也是孤苦伶仃,兒子從軍,媳婦改嫁;好在祖上還有些積蓄,將三畝田地租人;勉強照顧得來。
用過了晚飯,有的孩子便回家了,沒家能回的便哄著其他弟妹睡了。小孫女點了盞燈,孫婆婆與張老三說道:「年歲不好,沒什麼招待。」
張老三趕緊推辭。孫婆婆嘆了口氣,說道:「那些什麼太師的什麼人啊,看孫婆婆我家大業大,要我孫婆婆捐錢。換做是平常那些小伙子小媳婦,便捐了。我孫婆婆,不捐!我孫婆婆是明白人!平日守著這家業,便是盼家裡那幾口人回來,不然就像你一樣:尋到了地方,沒人!見你們路人有麻煩,幫一把;隔壁柴小二請大夫缺錢,給他添一點;對巷那韋五嫂屋子壞了,幫她請個泥水匠;孩子看不過來,幫忙看一下……行善為樂嘛!平常行這些善事,誰給孫婆婆捐錢啊!」
張老三聽得頻頻點頭。孫婆婆續道:「老是要人捐錢,錢用哪去了?孫婆婆眼雖花了,卻還沒瞎呢!這種人啊!其實都是窮人。」
張老三一愣,問道:「他們穿金戴銀,吃香喝辣,還算窮啊?」
孫婆婆說道:「孫婆婆說的不是手裡窮,而是心裡窮!」
張老三一怔,孫婆婆續道:「手裡滿了,滿出來了,但心裡老覺得不夠,那不是窮麼?所以,真正的富有是什麼啊?是幫助別人!我心裡夠了,但手裡不夠,想幫也幫不上。手裡夠了,心裡不夠,便和那些小子一樣,對吧!只有手裡夠了,心裡也夠了,才能幫助別人。這才是真正的富有!這才是福報!」
張老三點頭如擣蒜;孫婆婆說道:「那些太師的小伙子,人人見了都得稱『師父』。唉!都是一幫窮孩子!三番兩次來孫婆婆這討錢,孫婆婆便給他們開導開導,幾回便沒再來了!」
張老三笑了;孫婆婆續道:「孫婆婆也施捨啊。施捨什麼?施捨他們智慧!」
張老三恍然大悟,歡喜得雙手合十,心道:「感謝上仙,讚嘆上仙,讓我張老三今生最後遇到了個真菩薩!」
此時燈一閃,孫婆婆沒看清張老三做了什麼,見燈暗了,便叫孫女去挑燈。小孫女挑剪一陣,一盞明燈又再度綻放。
孫婆婆嘆了口氣,說道:「以前山裡還有一些像樣的道長,後來不知哪來的什麼太師,剃了光頭,念佛卻不好好念,卻說別人都是邪魔歪道,幾年前又有那什麼……什麼天外神人啊?」
張老三說道:「天外無極妙道天尊。」
孫婆婆點頭說道:「啊、對對對!我那天就想:既然是『天外』,怎麼又是『天尊』?肯定是什麼邪魔歪道!」
張老三吃了一驚,不敢接話,便聽孫婆婆續道:「把那些廟、佛寺,全都砸了,只准念他的法,別的都不許。哪有這種道理?」
張老三小聲說道:「孫婆婆,那是好久以前的事啦,怎麼還提?」
孫婆婆耳朵湊過去,說道:「說什麼啊?大聲一點。」
張老三湊著耳朵小聲再次說道:「孫婆婆,那是好久以前的事啦!」
孫婆婆叫道:「啊?什麼?你們年輕人說話怎麼這麼沒力氣!」
張老三只好大聲說道:「那已經快二十年了!」
孫婆婆一呆,驚道:「哎呀!要二十年了!這麼久啦!那麼我孫婆婆也要八十歲啦!」
小孫女見燈油將盡,說道:「姥姥!人家問你那李老爺呢!」
孫婆婆一怔,不禁歉然,說道:「哎呀!對……東巷的李老爺……我想起來了!你們張家的媳婦,遷居時還惦記著你呢!」
張老三大喜,說道:「果然沒落了老三我!他們還好麼?」
孫婆婆說道:「好啊!好得很啊!生了個小伙子……」張老三聽了好生歡喜,心想原來生了個兒子。卻聽孫婆婆續道:「十七八歲了,要選媳婦,問到我孫婆婆這……」聽到這,頓時洩了氣:自己孩子應該只有五歲,孫婆婆肯定又糊塗了。果然那小孫女說道:「姥姥,那是光德里的李四哥。」
孫婆婆點點頭,說道:「哎呀!瞧孫婆婆這記性……你張家的媳婦,生的娃兒一定姓張嘛!我想想,張家的孩子……」又接連說了些鄰里的事,卻都不對頭。張老三聽得心裡發慌,卻半點法子也沒有,見夜已深,只好早些歇息,明日再上街打探。
隔日一早,太師軍全軍覆沒的消息已傳到了此處,聖教大小弟子、香主堂主忙得不可開交,百姓追著差役,信徒尋著住持,都來問訊。這些人哪裡知曉?加油添醋,胡謅一番。百姓聽了又怒又恐,都怕「天外魔魁」要血洗中原。街上處處都聽著人說道:「太師啊!怎麼辦啊!」「我的兒啊!」「孩子的爹啊!」「我們日子怎麼過啊?」「哎呀!天外魔魁在我們這裡麼?」「聽說天外魔魁是兩個男的和一個女孩,路上看到妖道要當心,趕快稟報師父啊!」「小心妖道啊!天外魔魁來啦!」
張老三一身太師軍裝,一上了街,便引來一大群人問,但又怎能說實話?恨不得能換身裝扮。忽然聽得人聲中夾著「李阿寶」三字,心頭一跳:難道是軍中兄弟的家人?尋聲望去,便見一婦女捧著一籃素果,牽著名四、五歲大的女孩,兩人衣服殘破,面黃肌瘦,正問著一名胖和尚。那和尚滿身橫肉,將迦裟繃著好緊,身上念珠法器金光閃閃;每走一步,腹上肥肉便抖了一下。
便見那婦女道:「請教師父!興德里的李阿寶還好麼?」
那胖和尚挺著肥肚,雙手合十,默然不語。那婦女續道:「李阿寶……就是,先前聽師父您的投了太師軍……」
那和尚雙手合十,念了一聲「阿彌陀佛!這是業障啊!」腔調古怪,「阿彌陀佛」竟唸成了「污泥盜法」。
那婦女神色一變,惶恐說道:「業障?又是業障……師父,該怎麼辦?」
那和尚冷冷的說道:「布施消災。污泥盜法!污泥盜法!」
那婦女趕緊將那籃素果交給和尚,說道:「師父!這些,您看夠麼?」
那和尚瞥了籃子一眼,接過手來,搖頭說道:「污泥盜法!你們業障深重……」
那婦女慌張的掏出幾枚文錢,說道:「師父,您看這些呢?這些是我賣針黹攢下來的……」眼眶泛出了淚。
那和尚瞥了婦女一眼,冷冷的搖搖頭。那婦女哽咽的說道:「之前小叔的事,便是求你,這次連……」說著,抱起女兒哭道:「小芽啊……咱將房子賣了,你說能不能換你爹爹回來?我們這個家怎麼會這樣啊……」
驀地橫地插進一人,喝道:「你這假和尚,把你騙的錢吐出來!」但見此人身穿太師軍服,正是張老三!
眾人一驚,全都望了過來;那和尚輕輕瞥了張老三一眼,說道:「污泥盜法!貧僧乃太師座下弟子照慧,看透三世業障。你身為聖教弟子,竟口出妄言,侮辱佛祖,還不速速認罪!」
張老三說道:「你騙了多少錢?她一個寡婦女兒,三餐不濟,瘦成這樣,你不救濟還騙她錢,你才侮辱佛祖!」回頭向那婦女道:「這位嫂嫂,你家那阿寶是不是在武安的應衝赤袍麾下?」
那婦女一呆,點點頭。張老三臉色一變,說道:「李嫂嫂?」顫抖著高聲說道:「阿寶!我找到嫂嫂了!」手忙腳亂拿出一根鐵簪,交給嫂子,說道:「這是不是你家的?」
那鐵簪滾滿了汗垢,已鏽蝕得面目全非,若非一端粗一端細,還真不知是何物。李嫂子一見鐵簪,渾身一震,顫抖的接過鐵簪;張老三說道:「我和他同帳的!他死了!別聽他說什麼話!他除了騙你錢外,什麼都不知道!」
眾人全都圍了過來,吃驚的看著張老三。照慧說道:「污泥盜法!施主莫口出妄語!這位女施主的丈夫命不該絕,尚有轉機……」
李嫂子眼睛一亮;張老三衝著照慧叫道:「什麼轉機?你說那李阿寶是高是矮,是黑是白?」
眾人看向照慧;卻見照慧不疾不徐,說道:「污泥盜法!都是眾生,又有什麼高矮黑白?」
張老三大怒,喝道:「造孽啊!你根本不認得李阿寶吧!拿死人斂財,你天打雷劈,不得好死!」李嫂子這才明白,抱著女兒嚎啕大哭。
張老三叫道:「嫂嫂,我們走!」轉身一看,此地竟已被附近的師父包圍,心頭一顫;便聽得眾師父斥喝道:「哪裡來的野弟子!」「竟敢出言不遜,侮辱佛祖!」「口出妄語,妖言惑眾,該當何罪!」「竟敢詆毀師父,必當墮入地獄!」「這是妖魔,怪抓起來!」幾張嘴,夾著「污泥盜法」,叫得震天響。
驀地一人吟道:「尊卑貴賤壽幾何,生死簿上記分明;善惡因緣隨人種,到時禍福自相臨。」聲音不大,但聲音卻直直鑽入眾人心中。
張老三回頭一看,見是兩名道長,一名蒼袍玉帶,另一名青袍金帶,正是大仙人和二仙人,大吃一驚;眾僧道見了也是一呆:這兩位道長衣著皆是不凡,修為高超,不是一般的師父服色,不知是何身份。
蒼塵掃視眾僧道,輕輕點了頭。眾僧道見蒼塵方才語氣中帶著威嚴,只怕身份不低,這一眼又意喻深長,竟一時心虛了。
蒼塵吟道:「天作孽,猶可為;自作孽,不可活!好自為之吧!」說罷,舉步離開。
眾僧道全傻在原地,幾名佛舍弟子連忙展開小捲軸,其中一名弟子小聲說道:「是〈太師箴言〉第五十七條!」其他弟子也在自己捲軸上找到了出處,一臉讚嘆,邁步跟上蒼塵兩人。
一名弟子快步上前,雙手合十,問道:「請問師父,此意何解?」
雲遨邊走邊說道:「善有善報,惡有惡報,不是不報,是時候未到!」
眾弟子邊走邊看捲軸,一名弟子道:「〈太師箴言〉第一百二十七條!」眾弟子找到了,恍然大悟,交頭接耳。
另一名弟子上前問道:「請問師父:佛菩薩都說會有報應,但為什麼不直接阻止人作惡?」
蒼塵腳步一頓,輕輕嘆息,說道:「紅塵界便是個大道場,段段因緣都是經書,自己的經只有自己讀!」
眾弟子趕緊抄下。一名弟子雙手合十,上前問道:「請問師父:在此五濁惡世,群魔亂舞,我等弟子當何以自處?」
蒼塵說道:「天行健,君子自強不息!」
數名弟子悄聲說道:「〈太師箴言〉二十三條!」
蒼塵與雲遨一直奇怪那什麼「太師箴言」,自己說的分明只是老生常談,難道都收錄在那卷書中?用神識偷瞄,還真是如此:什麼《易》、《老》、《莊》、天竺百家、前代詩偈、近代俗諺,都在上頭,但卷頭卻寫「太師箴言」,而這些弟子竟也毫不懷疑。看來這年頭太師禁百教,學子別的書也不讀,於是什麼古文名句全都成了他之言。不禁暗暗嘆息:真是欺師滅祖,狂妄自大!
驀聽得街角一陣叫罵,一群人嚷道:「你確定你是行善嗎?」「誰教你這麼做的?」「師父賜的錢才是善金!你膽敢行私德!」「將妖錢吐出來!」,一陣「污泥盜法」,便聽人群中一人說道:「這位嫂嫂瘦骨如柴,三餐不濟,難道只有師父恩賜才是善事麼?」其中還夾著李嫂子的哭聲:「天啊!我家究竟造了什麼孽啊?連施捨也拿不得?」眾僧道叫道:「吃飽難道比供養師父重要?」「污泥盜法!這是業障,你要歡喜受!」
路人一愣,上去一看,原來有人給李嫂子施捨了錢,不巧被僧道撞見,便被圍堵了。眾僧道威脅李嫂子交出銀兩,否則便是妖魔,會下地獄。圍觀路人哪裡敢反駁?都跟著罵那施捨的人是妖魔。
忽然圈外一陣騷動,幾人說道:「是孫婆婆!」「孫婆婆好!」僧道臉色微變,趕緊閉嘴,見孫婆婆牽著孫女進來,僧道弟子趕忙上前攙扶,誠惶誠恐的道:「孫婆婆,什麼風將您吹來啦!」
孫婆婆擺擺手,說道:「孫婆婆身體好得很,扶什麼?」眾僧道沒敢再扶。孫婆婆走入圈中,牽起李嫂子,說道:「孫婆婆都知道了!唉!可憐的孩子!這年頭,大家都一樣!」
李嫂子眼淚又撲簌簌的流下。孫婆婆說道:「哎呀!這麼可憐啊!」掏出幾塊碎銀兩,塞入李嫂子手中,說道:「孩子,孫婆婆走累了,幫孫婆婆買點餅,送到孫婆婆那!平常沒事便到孫婆婆那聊聊天,讓我那熱鬧熱鬧!」
眾人見那些銀兩夠她們吃半年的餅了,孫婆婆雖說是請人跑腿,其實卻是救濟。李嫂子心中明白,接過銀兩,激動的渾身顫抖。孫婆婆瞥了眾僧道一眼,說道:「哎呀!這麼多大德都來幫你,個個都是菩薩心腸!」隨手拍拍其中一人的胸口,笑道:「事情多,忙忘了吧!」
眾僧道尷尬的點點頭,百般不願的掏銀兩;蒼塵也使喚旁邊的「弟子」施捨;大街上到處都是難民,頓時成了結緣法會,於是滿街都是「污泥盜法!」「感謝師父!讚嘆師父!」
張老三在圈外看傻了,趕緊悄悄溜走,在市場上探了一圈,沒探到消息,但估到了件舊衣,正想找地方換,忽聽一間店內傳出大仙的聲音,探頭一看:見店內一群人,都是佛舍弟子,大仙人和二仙人坐在當中講經說法,神態從容,真如大師開壇,眾弟子畢恭畢敬的問道,店小二香案茶水齊備,侍奉殷勤,小仙女也坐在外圍,看起來便像某家的大小姐;吃了一驚,心想若被師父們發現,豈不要開戰?
正惶恐間,驀聽得街上一群人嚷道:「哪裡有可疑之人?」「兩個不知哪來的道人!」「莫非是天外魔魁!」
張老三大吃一驚,認得是太師軍的師父,深怕被認出,四下一望,鑽入巷內。
隔著巷口便聽得赤袍師父說道:「便在此地!」
張老三渾身一震,冷汗直流,心裡直道:「上仙啊!您老趕緊回仙界吧!我張老三還不想死啊!您說我有三日可活,現在才第二天啊!」
也不知是不是靈驗,只聽到一句大喝「你哪裡來的」,之後便再也沒什麼聲響。張老三嚇得慌,心想:「莫非被上仙收拾了?」自己尋親未成,哪裡還管得著「師父」?還是小命要緊!雖想開溜,兩腳卻重得如爛泥,根本不聽使喚。
如此癱了不知多久,忽聽得路上傳來一句:「還是京師來的師父道行深!」回頭一看:巷外佛舍弟子三三兩兩,都說京城來的師父高明;心頭一跳:「難道真的被收拾了?」但見佛舍弟子從容歡喜,不像出過事,看了一陣,經過的弟子漸漸少了。這時自己腿也恢復了,趕緊進店一看:卻早已人去樓空!
原來那時眾僧道闖入店內,見中間那人衣著華麗,不是野道模樣,功力深不可測,袍色也不在規矩之內,不知是何身份,但見他神態自若,恐怕身份不低;再看左側那青袍人,衣著修為也是不凡,旁邊又圍著城中弟子,個個都是好佛學;登時一呆。
其他客人也莫名其妙,以為蒼塵和雲遨是京都師來的大道長,見道長們浩浩蕩蕩,都猜是誤會。所有人全望向大門,有的困惑,有的皺眉,有的不悅;那三名赤袍一時糊塗了,互相看了一眼,都不敢出主意,那白袍道人也心裡沒底;愣了一陣,對蒼塵喝道:「你哪裡來的?」
蒼塵微微一笑,淡淡的說道:「汝以為?」
那白袍道人一聽,心裡如吊了十五個水桶,七上八下;躊躇一陣,又問道:「是誰派來的?」語氣客氣了許多。
蒼塵淡然說道:「汝認為如何?」
那白袍道人心頭一跳,尋思一陣,又望向那三名赤袍下屬;那三名赤袍道人搖搖頭;那白袍道人只好硬著頭皮,拱手問道:「有上人的密信麼?」
蒼塵輕輕瞪了他一眼,然後冷冷說道:「此非汝所當言!」
白袍道人渾身一震,躬身說道:「弟子知道了!」瞪了那三名赤袍下屬一眼,然後趕緊向蒼塵躬身說道:「不敢打擾密使。弟子告退!」說罷,一行人匆匆離開。
白袍道人出了店,一路斥罵,將屬下罵得好生狼狽,直到遣散了屬下,這才察覺不對,趕忙折回,人卻早已走得了乾淨,客人也換了一批;問了店小二,小二便拿出封信。取來一看,見上面寫道:「武安防備嚴密,上人甚是滿意。查城東有異,恐是魔魁,速速加兵!」吃了一驚,心想:「原來真是密使!」見密使賜了消息,暗暗欣喜,以為升遷指日可待!於是調兵遣將,將武安的太師軍全調到城東駐紮,日夜守候。
蒼塵三人早已出了西門,無色笑道:「那傢伙真的信了!」
蒼塵微微一笑,說道:「你別笑他們傻,智通能鑽上國師之位,絕非泛泛之輩。」
雲遨說道:「那些人只是小囉嘍。」
無色說道:「心不清,慾不除,真假不分,黑白不明,這樣也能稱『師父』?」
雲遨說道:「世人以貌取人,替個光頭,披上迦裟,誰能分真假?」
無色說道:「那麼就是騙子了?」
雲遨說道:「這些用佛法騙人,上次六道法輪用鬼魂騙人,還有用用神仙、用妖魔的,本事差的便在家鄉餬口,高明的便像這個智通,騙到皇帝頭上。」
無色點點頭,說道:「哦!所以他怕別人拆穿他,就把其他教派都滅了。但是很多離塵道友根本不問世事……」
蒼塵忽然說道:「那『天外天尊』想必便是破軍!」
無色與雲遨一凜:破軍也到過此界?驀地心頭一動,往城門一望:便見一人身穿短褐匆忙奔來,口裡喊著「上師!上師!」原來張老三已將軍服換下,一路追了過來!
張老三奔到三人跟前跪下,喘了好一陣才說道:「上、上……上仙,求……求您幫我尋……家、家人!」磕了三個頭。
雲遨說道:「念你今日在街上見義勇為,便再幫你一次!」
也不理會張老三磕頭謝恩,雲遨拿出卦盤,敲了幾下,接著臉色一變,越敲越急,忽然大喝一身,將卦盤拋起,卦盤四周青光湧現。張老三看呆了,蒼塵與無色是一驚,無色拋出五蘊彩綾,說道:「快收起來!」將卦盤罩住。雲遨一愣,伸手一招,卦盤便回到掌中,無色也將五蘊彩綾收回肩上。
無色問道:「怎麼回事?」
雲遨微微怒道:「有人攔我卜卦!」
蒼塵問道:「誰?」
雲遨說道:「半仙半鬼半神,不知何人。」
無色和蒼塵一愣,也想不起是誰。蒼塵問道:「知道為何麼?」
雲遨說道:「我問了,他不答。」
無色說道:「你百子神算雲遨,誰敢攔你?」
張老三聽得明白,哭道:「都怪張老三不識魑魅,貪圖名利,拋家棄子,不配葬身祖墳……」
雲遨說道:「你與家人緣分未盡,必能再見。我要借你因緣來查此人!」
張老三感激淋漓,磕頭道:「為隨上仙差遣。」
雲遨嘆道:「看來要入世走一遭了!」問道:「張三,你要往哪裡去?」
張老三心知只剩一日壽命,心裡也是忐忑不安,盤算一陣,說道:「上襄國郡吧!我岳家在那裡也有親戚……」頓了頓,又道:「如果也沒消息,我死也瞑目了,上仙您們便隨便把我埋了吧!我張老三來世為你們做牛做馬。」
雲遨搖手說道:「不必!仙人不計福德,你來世多做善事便成!」
蒼塵傳音道:「這些囉嘍能知我們行蹤,之後要留神了!」
雲遨與無色一凜,想起街上的傳言,知道不能大意。於是仙光一閃,三仙一人飛入襄國郡龍岡城。
入了龍岡城,便讓張老三去尋親戚,蒼塵三人住了店,卻見無色在店內東張西望,非常新奇。雲遨說道:「對了,師姊還沒住過客棧。這裡可以見到人間百態。」
無色察覺到各種氣息,翻了翻破鋪蓋,又瞧了瞧髒樑柱,見習了一陣,問道:「聽說還有種地方叫驛站,也是給人住的?」
蒼塵說道:「那是官差住的。」
雲遨說道:「客棧是老百姓住的,什麼事都有,但只要有錢,交代什麼事都聽話。」
無色想起方才雲遨對掌櫃那般吆喝,笑了,問道:「你說會有江湖人射飛鏢打架,什麼時候有?」
蒼塵與雲遨一呆,蒼塵看了一眼雲遨,心想這種江湖故事只有你會說。雲遨趕緊說道:「師姊,那是故事呢。」
無色問道:「不是真的麼?」
雲遨說道:「雖然是真的……哎!就是因為少見,江湖上才處處傳言的。」
無色失望的道:「咦?沒有麼?」
雲遨一呆,說道:「也不是沒有……」見師姊一臉期待,說道:「雖說起來精彩,真正遇到可是很麻煩的。哪天想看,我帶你隱身去看!」
無色這才開心了。正說著,張老三回來了。三人一見,馬上便看透經過:親戚雖是找到了,但沒有妻子的消息,又逢戰亂時節,親戚家無法招待,於是折了回來,一路神不守舍,連行李落在路上也沒發現。
便見張老三進來磕了頭,將事情說了,果然便如所料,然後見他搖頭嘆息一陣,才發現行囊丟了,頓時急得在房裡亂轉。
雲遨說道:「你自己落在路上了。」
張老三大驚,急著要往外奔,雲遨又道:「已經宵禁了,人生地不熟,你要去哪?」張老三一呆,才停下腳步,回頭看著三仙,欲哭無淚。
雲遨說道:「包裹明日便會回來了!趕快去睡吧!」
張老三一呆:莫非是上仙施法?但哪裡敢問?趕緊磕頭謝恩,摸了張床睡了,卻怎睡得著?見三位上仙盤腿入定,也不敢打擾。一整晚輾轉難眠,好不容易挨到雞鳴,便聽得外面一串腳步聲疾奔而來,緊接著牆外「砰」一聲巨響,有東西撞上了牆。驚得連忙坐起;便聽牆角悉簌幾聲,一人奔到窗下,「霍喇」一聲,扔進一包,正是自己的行囊!還來不及吃驚,便見黑影一晃,一小孩翻窗而入,抓起行囊,直奔房門。
蒼塵喝道:「站住!」
那小孩毫不理會,直接往房門撞去;雲遨腳步一錯,擋住房門,叫道:「哪裡走!」那小孩倉皇四顧,同時窗上人影一閃,又有兩人翻進窗來,喊道:「小偷莫逃!」
來人是兩名男子,一名身穿圓領黃衫,一臉虯髯,是胡人面孔;另一人身穿交領青衫,是中土人士;一進屋便守住兩扇窗。那小孩年約十歲,蓬頭垢面,渾身邋遢,雖是女孩,卻作男孩打扮。
那小孩見無路可逃,罵了句粗話,叫道:「讓開!」雲遨哪裡肯讓?緊緊守住房門。
那胡人拱手說道:「多謝相助!這小子偷了我們的東西。」那小孩說道:「別聽他們胡扯!是他們追著我搶!快讓開!」那兩人一愣,那中土人道:「別聽他的!他在這裡是慣竊!千萬別讓他跑了!」那小孩說道:「他們混帳見我邋遢乞丐好欺負!快幫我擋下!」
眼看便要變成糊塗帳,蒼塵趕緊說道:「且慢!你們說這小子偷了你們的東西?」那兩人點頭說是,蒼塵又問那小孩道:「你說他們搶你東西?」
那小孩叫道:「別囉囉嗦嗦的!快讓開!」
那胡人說道:「那個包就是我的!他是慣竊,城裡誰人不知!請道長別浪費時間!」那孩子又罵了句粗話,叫道:「這包是我的!」
張老三正要開口;蒼塵示意要他冷靜,說道:「很不巧,我們昨日也掉了個包,和這一模一樣,這個包即便不是這小子的,我們也不能直接給你們。」
那兩人一呆,那中土人說道:「師父!您們外地人請別插手!」那胡人道:「那個包真的是我的!」那小孩連聲咒罵,四處張望,便要尋縫隙鑽出房間。
蒼塵說道:「不然這麼好了:你們說說這包裡有什麼,說對了歸誰。」眾人一呆,蒼塵續道:「我知道掉東西費神,若這東西最後歸了這孩子,我們給你二兩銀;若歸了你們,我們給這孩子二兩銀;若歸了我們,你們各得一兩銀。事後互不相欠,別找我們討,也別尋這孩子晦氣。如何?」
所有人都呆了:這道長不知是闊還是傻,這包無論歸誰,這道長都得出二兩銀;那小孩眼睛一亮,隨即怒道:「休想騙我!你們混蛋道長騙了錢只會分贓。要給錢,拿出來啊!別在那說廢話!」
雲遨將二兩銀拋在几上,說道:「二兩銀,多的當結緣!」
那兩人和那小孩看傻了,那胡人神色一變,搧了自己一巴掌,說道:「道長……我、我只是丟了小荷包,裡面只有幾文錢和碎銀而已。」那中土人吃驚的看了同伴一眼,然後說道:「我……我只是陪他追賊而已,我沒丟東西。」
那小孩罵了幾句粗話,將包一扔,小手在桌上一抹,桌上二兩銀頓時換成荷包。叫道:「讓開!」
雲遨讓出房門,那孩子卻推開那中土人,從窗戶翻出;那胡人檢查了荷包,見東西沒少,趕緊收入衣中;兩人拱手道謝,翻窗離開。
張老三瞧傻了,二仙人也太靈!趕緊磕頭道謝,打開包裹,見東西幾乎都在,又驚又奇。
無色見真有江湖人翻窗,覺得驚奇,發了陣呆,忽然跳下床頭,向雲遨伸手說道:「給我錢!」
雲遨一愣,問道:「師姊要做什麼?」
無色說道:「逛街!」
雲遨拿出一把銀兩,笑道:「這小地方有什麼好逛的?」將銀兩交給師姊,問道:「這些夠麼?」
無色哪裡知曉物價?見那銀子頗有份量,便收了起來;雲遨問道:「不跟我去?」
無色搧了搧手,說道:「你趕快幫他找家人吧!」轉身出門。
雲遨一臉苦笑。無色奔出店,神識一探,便找到了那偷包的孩子:見她瑟縮在牆角,正吃著一塊髒餅。於是往那走去,豈料那孩子遠遠看見,撒腿就跑。
無色一愣,沒想到她會跑,趕緊跟上;那孩子也機靈,盡是鑽縫隙,眼見沒路,便往牆角一蹭,草堆一鑽,隨即不見;才知原來那處有洞。無色雖看得真切,但也真不好追,只好使上縮地之術。便見巷內兩小孩前奔後追,來去無影,沾地生風,路人以為是追賊,都未注意。
那孩子見甩不開,一扭身鑽入一間破廟,隔著牆叫道:「果然是一群假慈悲!二兩銀也要討回去!」
無色一呆,竟停在廟外。聽得那孩子罵道:「我看透了你們這群天殺的假道人!連施捨都是假的,別人拍手叫『好』,『好』完便收回去!」緊接著一串粗話,又毒又狠,無色數百年都未聽過。
無色驚傻了,說道:「不、不是這樣……」話未說完,又被粗話打斷。
那孩子叫道:「不然你跟來做什麼?」罵了一串,叫道:「好啦!我不要了,我就是餓死沒半個人可憐!」「叮噹」幾聲,撒下銀兩,拔腿就跑。
無色趕緊叫道:「不、不是……別走!」進廟拾起銀兩,閃身到她身前,說道:「這個錢真的是給你的!」將銀兩雙手奉上。
那孩子見無色突然出現,嚇了一跳,反掌將銀兩拍落,叫道:「一群假惺惺的騙子,我才不要你們的錢!」然後又是一段粗話。
無色嚇了一跳,說道:「你、怎麼……」蹲下來將碎銀撿起,捧給她說道:「這是你的,快拿吧!我們給人的錢從來不拿回來的!」
那孩子見無色竟不嫌骯髒,蹲在地上撿,愣了一下;一把將錢抓下,叫道:「是啦!我們可憐人就是生給你們做功德的!現在你們有功德了,還不快滾!」然後粗話連珠砲響。
無色驚退了半步,說道:「你怎麼這麼說?」
那孩子怒道:「現在你有功德了,不滾還要做什麼!」接著又是一串粗話。
無色一愣,說道:「我……我是擔心你啊!」
那孩子跳到供桌上,指著無色罵道:「擔什麼心?天天路邊有人被你們騙得餓死,被你們耍得打死,被你們哄去打什麼妖道,做你們替死鬼,然後滿口慈悲為懷,真正慈悲過誰了?是啦!你利用我給你做慈悲!反正人人不是利用別人,就是被人利用!沒爹沒娘的可憐人就是該被人欺侮到底!」
無色一怔,說道:「你沒爹娘?」
那孩子一臉鄙夷,說道:「對!我沒爹娘!少兩個人利用我,我是生是死,誰管得著!」在供桌上坐下。
無色愣了一陣,說道:「我也沒爹娘。」
那孩子一愣,哈哈大笑,說道:「那正好!少兩個人利用你,讓你早點看清那些王八蛋是什麼嘴臉!」罵了兩句,將銀兩收起。
無色搖搖頭,說道:「不是,應該不是的!我的父母應該沒你說的那麼壞。」靠著柱子坐下。
那孩子「哼」了一聲,說道:「笨蛋!你還對他們那麼癡迷!他們只不過是使喚你,利用你!」看了兜裡一眼,愣了一下。
無色搖搖,頭道:「不知道……我不記得了。」
那孩子邊翻著兜問道:「你怎麼不記得了?不是你那只會打罵小孩逞威風的父母,便是那些自以為了不起的大人,誰不是在利用小孩?」
無色說道:「我認識的人全死在天災裡,那之前的事我完全不記得了。」
那孩子一呆,停住了手,問道:「什麼都不記得了?」
無色點點頭,說道:「完全記不得,好像從來沒那些事一樣。」
那孩子大笑一聲,說道:「太好啦!把這些狗養的敗類全忘光了!利用你的人也全死光了!」說著,繼續翻著兜,越翻越惶恐。
無色搖搖頭說道:「其實人沒有那麼壞!天底下還是有好人的。」
那孩子邊翻著兜邊說道:「無知!你茶來伸手,飯來張口,吃得飽,穿得暖,哪裡知道什麼叫餓!」忽然大罵一句,叫道:「掉了啦!都是你害的!」罵了幾句,跳下供桌,伸手往無色便是一拳。
無色抬手將拳頭擋住,驚道:「怎麼了?」
那孩子見一拳未得,收了回來,惡狠狠的瞪著無色,叫道:「都是你追我!方才那塊餅掉了!」然後又是一串粗話。
無色微笑道:「不要緊,我這裡有!」說著,拿出兩塊餡餅,揭開包餅的葉子,上頭還冒著煙。
那孩子看呆了,一把搶過餡餅,狠狠咬了一口,頓時燙了滿口,趕緊坐下,哈了幾口氣,才將第一口嚥下,也不知是不是因為燙,眼角竟泛出淚來。起初囫圇的吞,但總是燙得嚥不下,待吃了半片,才知道要先吹氣。這才慢慢將餅吃了,吃到第二片時已沒先前那般燙。兩片吃完後,又吸那鮮油,舔了手指,直舔到沒味,才將手在衣上抹淨。回頭才發現無色始終看著自己吃,起身怒道:「看什麼?是啦!你只買給我吃,你好心、你好意,你功德圓滿!」見無色呆愣愣的看著自己,又道:「還不快滾!去吃你那半個月吃不完臭得生蛐的飯!」
無色搖頭說道:「我不吃那些。」
那孩子一呆,無色說道:「我修道以來便不吃東西。」
那孩子好奇心起,問道:「你不會餓麼?」
無色搖頭說道:「不會。」
那孩子大奇,仔細的端詳了無色一陣,在無色身前坐了下來,問道:「你不用吃飯,跟著那些假道長做什麼?」
無色說道:「我師兄不是你想的那種人!那時我什麼都不記得了。讀書、識字……都是師兄教我的。」
那孩子「哼」了一聲,鄙夷的道:「他教你這些,還不是哪天想利用你!」
無色皺眉說道:「你怎麼老是這麼說?有時他幫我,也時我幫他。大家在一起總是互相幫忙的。」
那孩子說道:「是吧!你利用他,他利用你,大家互相利用!這世間還有別的麼?」
無色說道:「你怎麼這麼想?我們是真心想幫助別人,見別人過得好,我們也歡喜。沒想過要人回報。」
那孩子冷笑說道:「傻子!誰不想多貪一點好處?人不為己,天誅地滅!」
無色搖搖頭,說道:「我們幫助的人多了,都記不清了。」
那孩子叫道:「你還幫他說話!他穿的、戴的、吃的、住的,哪個不是騙來的!」
無色搖頭說道:「錢是我師弟賣面相賺來的,東西是我們在街上買的!」見她不信,又道:「我們根本也不喜歡這樣穿,只是不這麼穿,那些太師軍便會說我們是妖道,要打我們!」
那孩子揮拳叫道:「打回去啊!打不還手,罵不還口的便是畜生!」
無色說道:「我們打了,害死了好幾萬人……」
那孩子一呆,哈哈大笑;無色大奇,問道:「有什麼好笑的?」
那孩子拍手叫好;無色莫名其妙,一會,問道:「對啦!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。」
那孩子一愣,神色一變,撇開頭的道:「我哪有什麼名字!」
無色說道:「不會吧!別人怎麼叫你的?」
那孩子噘著嘴說道:「混帳、小偷、渾球、髒鬼……」
無色說道:「那不是叫你,那是罵人。」
那孩子叫道:「他們就這麼叫我。」
無色頓了頓,問道:「不然你父母叫你什麼?」
一提到父母,那孩子面露兇光,咬牙說道:「廢物、賠錢貨……」
無色一呆,輕輕搖了搖頭,說道:「你父母真不對!」那孩子一愣,無色說道:「不然我給你起名字。」
那孩子一呆。無色沈吟一陣,說道:「你叫小翠。『翠』就是漂亮的綠色。你可以是路邊的小草,也可以是樹上的綠葉,還可以是翠鳥上的羽毛,和鳥一起飛在天上!」
小翠呆呆的看著無色,驀地發現她臉上有一道光,抬頭一望,天光穿過破瓦,落在無色的臉上,也落在自己身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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