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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光一線,雙壁參天, 霄景與段無蹤兩人走在破天一線下,兩側山壁參差,崗上雜草縱橫,將天光遮住,雖時已近午,卻暗如洞穴。
為了尋鬼師離恨,霄景自封修為,段無蹤也不敢走快,兩人行於谷底,落腳泥濘,亂石橫豎,卻步履輕快。段無蹤捧著雲虛卦盤,在前領路,說道:「前輩,離恨藏匿千年,如此謹慎,您又與他素為謀面,如何說欲界能說動他的別無他人?」
霄景淡然一笑,道:「雖未曾謀面,但卻有不少緣分。」
段無蹤問道:「他抽過聖祖的元神,當然算有緣。」
霄景說道:「吾與他的過節早在那之前。」
段無蹤說道:「看來有段恩怨情仇。」
霄景淡然說道:「血海深仇。」
段無蹤笑道:「前輩,您又要說笑了?」
霄景說道:「吾家族的性命,如何是說笑?」雖如此說,語氣卻是平淡。
段無蹤聽糊塗了,瞥了卦盤一眼,選了條岔路,道:「事隔千年,前輩還記得?」
霄景淡然一笑,道:「刻骨銘心之事,便是想忘也忘不了。不是麼?」
段無蹤一怔,想起艾攸的事;說道:「段某以為前輩陽壽過千,已無事能上心頭。」
霄景淡然說道:「許多事不是想放下便能放下,而是無法再計較。」
段無蹤想起艾攸死於麻黨亂政,現在麻黨已誅,確實無法再計較;但自己始終耿耿於懷,放下不了。
霄景說道:「你聽過『六道法輪』麼?」
段無蹤一怔,問道:「是一千四百多年前的那個邪教?」
霄景點頭道:「正是。」
段無蹤道:「略有耳聞。這邪教在當時盛極一時,由六道尊所創,以勸善之名,行矇騙之實,謀財害命,勾結朝臣,無惡不做,後來被教眾笑天道竄位。」
霄景微微一笑,道:「原來後世是這麼流傳。」
段無蹤問道:「不是那般麼?」
前方山谷一片黑暗,抬頭一望,崖頂倒樹橫亙,藤蔓枯葉,遮蔽大片天光,雖是白日,卻暗無天日。段無蹤掌燈而行,兩人走入黑暗。
霄景邊走邊道:「其實六道尊並非被笑天道竄位,而是被當時泰山的前輩所滅。」
段無蹤點頭道:「如此作惡多端,諸仙自然要出手了。」
霄景說道:「倒也不是,是六道尊率眾上山尋事。」
段無蹤笑道:「當真不知天高地厚,連諸仙也敢挑釁?」
驀地響起一片「啪啪」之聲,此處暗如洞穴,竟生了一大群蝙蝠,兩人走入,驚起一片蝙蝠。上千隻蝙蝠撲面而來,段無蹤袍袖一揮,將蝙蝠吹散,剎時嘎聲四起,振翅聲不絕於耳,有的落地,有的撞壁,轉眼飛散。
兩人繼續前進,霄景走在前方,說道:「六道尊上山尋死,其實是中了家師之計。」
段無蹤邁步跟上,說道:「聽說聖祖降臨之前號稱『策仙』?」
霄景說道:「在六道法輪之前,吾出世的一百年前,諸仙大戰蠱神,蠱神不死,逃逸凡間,尋上了一名江湖方士,名為吳寶生。」
段無蹤問道:「那便是六道尊?」
霄景點點頭,續道:「不錯!吳寶生是當時的鬼師,作法收妖,剪紙化影,讓人以為故人魂魄。至於命相勘輿,也不甚靈,只是餬口而已。」
段無蹤笑道:「原來是嘴皮子方士。不過,他一介御魂術師,如何會被附身?」
霄景道:「與其說是附身,倒不如說是結盟。當時吳寶生不過是江湖三流術士,見蠱神之力,如何不心動?而蠱神也想尋家師復仇。於是兩人一明一暗,裝神弄鬼,不久,便名震天下,徒眾上千,號稱『六道尊』。」
段無蹤說道:「名不符實,無異自掘墳墓,欺己欺人,謊言層層疊疊,即便看透,也脫不了身。最終萬劫不復。」
霄景淡然說道:「人在痴迷中,如何知自己痴?」
前方天光稀微,將谷底照亮,原來崖頂藤蔓已到盡頭,雖天光照入,谷底仍濛濛幽暗,暗得看不清路,憑著一盞燈火,見前方巨岩一塊又是一塊,橫豎阻擋去路。
兩人躍上巨石,一塊塊往前躍進;霄景繼續說道:「不久,他便與蜘蛛精『生死孟婆』合創『六道法輪』。」
段無蹤掌燈躍在前方,問道:「何來的蜘蛛精?」
霄景道:「蠱神尋來的。他欲煉蠱復仇,但李寶生是鬼師。」
段無蹤笑道:「原來如此。那麼他創了『六道法輪』之後,肯定變本加厲了,那些偷拐搶騙、勾結朝廷、指鹿為馬、謀財害命,想必便是那時幹的。」
霄景道:「『為善急人知,善中藏惡根』,可惜凡人癡迷,連吾俗家父執輩也沉迷其中。當時適逢亂世,流民處處,餓殍遍地,吾俗家伯叔便將朝廷奉祿盡數供養,原以為能救濟窮人,普渡眾生,沒想到只是中飽私囊,打擊異己。」
段無蹤說道:「既然無惡不作,為何不離去,還要助紂為孽?」
霄景看了段無蹤一眼,道:「你生於太平之時,不知亂世。與你說吧!若君王是紂,你要活,便只有助紂為孽一途。」
段無蹤越過一塊巨岩,說道:「不至於吧!古來也有不少忠貞之士。」
霄景道:「忠言逆耳,若諫而不死,如何是桀紂?既是桀紂,有誰諫而不死?」
段無蹤一愣,道:「這……說的也是。」
霄景說道:「邪教,便是只有教主,沒有是非,黨同伐異,眾口爍金,若要離去,便是叛教,身敗名裂事小,恐怕還舉家不保。」
段無蹤暗暗心驚,道:「如此狠毒?」
霄景淡然微笑道:「不然又如何能權傾朝野?」
段無蹤聽呆了,問道:「聖祖不管麼?」
霄景說道:「當時家師只不過是諸仙中一介晚輩,請道友也未必請得動。今日『邪魔歪道,諸仙共逐』之約,還是家師降臨之後的事。」
段無蹤皺眉道:「如此荼毒生靈之事,為何請不動人?」
霄景道:「你道他們是邪教,但若是朝廷呢?」
段無蹤一愣,霄景說道:「只有皇帝,沒有是非,只是一個在廟堂之上,一個在江湖之中。若管了江湖事,那麼廟堂事又是否該管?」
段無蹤一呆,點頭道:「這麼說也是。」
霄景說道:「當時諸仙都是出世修行,不問世事,偶爾下凡,斬妖除魔而已。人間是非,鮮少過問。」
段無蹤說道:「如此說來,聖祖反倒特立獨行了。」
霄景點了點頭,道:「其實,家師曾與漢光武有約。」
段無蹤驚道:「漢光武帝?劉秀?」史載聖祖生於前漢之末,沒想到竟然還與劉秀相識。
霄景道:「家師當年同光武起兵反王莽,不料遇上天缺,宛城盡毀,家師當年駐軍宛城,雖是天劫,非他之過,但也難免影響士氣,因此辭去。當時便與光武相約,道成之後,下凡輔佐。殊不知修行路長,道成之時,人事已非。」
段無蹤知道古仙宗都是離塵仙境,結界重重,修為不足,便是要偷偷下山也走不了。嘆道:「原來如此。」
說著,已到了亂石堆盡頭,一面山壁攔住去路,只有一線岩縫。躍進縫隙,縫隙甚窄,沒幾步,便連側身也鑽不進,只得運劍鑿壁,剎時沙塵撲面,「沙沙」的打在身上,段無蹤雖運起護身真元,將砂石擋下,但煙塵瀰漫,什麼也看不到。
盡力開鑿,不一會,劍上一輕,終於鑿穿,煙塵飄散,卻一片黑暗,將燈一照,見左右狹窄,上下不見頂,下不見底,流水聲似有若無,一踏入,便聽得岩壁上一陣「沙沙」細聲,不知是蟲是怪。觸壁濕滑,左右一看,都無落腳處。
於是運劍鑿壁為路,星淵龍璈劍青虹熠熠,段無蹤在前開路,兩人緩緩前行。段無蹤道:「前輩,六道法輪當年聖祖是如何收拾的?」
霄景微微一笑,道:「一日,六道尊說神鳥降天書,將登大統,成鬼道之王,盡收海內魂魄,與列仙抗衡。」
段無蹤忍不住笑了,說道:「那是自己造的吧!當眾人都傻子?」
霄景說道:「那書還寫了他的生辰、師承、過往經歷,便連弟子若干,都毫無出入。說他將登大統,但持身不善,亡於左近之人。」
段無蹤笑了,說道:「如此說來,確實不是他自己造的。但聽來像是吾命相這行騙人的老技法,李寶生行走江湖,他不知道麼?」
霄景道:「尋常之書,自然是騙不著他,但那卷書是五色天鳥啣進他齋房的,撰於竹簡之上,字跡也無人與之相同。」
段無蹤一怔,思索道:「一千四百年前……當時用的應該是紙和絹帛,但字跡……五色鳥……那可真奇了。難道真的是天書?」
霄景道:「那卷書,便是家師之計!」
段無蹤不以為然,說道:「那便不對了。此人分明是『眇能視,跛能履』;怎可能登鬼王,與列仙抗衡?聖祖這是失算了。」
霄景微笑道:「那是你未參透,家師可沒錯。『履六三』為『眇能視,跛能履,履虎尾,咥人,凶。』你只見其前,不見其後!」
段無蹤恍然大悟,道:「原來如此!此人藉蠱神之力招搖撞騙,若叫他挑釁諸仙,那便是『履虎尾,咥人,凶』,自取滅亡了。」
霄景道:「六道尊這教主之位原本得來便不坦蕩,此書不僅要他自取滅亡,還要他自毀根基。」
段無蹤笑道:「便是那句『亡於左近之人』麼?那他可要將他什麼護法、堂主全殺了。好個離間之計!」
霄景點了點頭,道:「他逼死了生死孟婆,殺了左右護法,然後大殺功臣,六道法輪數十年菁英全化成鬼魅。」
段無蹤驚道:「拿去煉成鬼了?」
霄景道:「煉成鬼軍。吾俗世親友有不少便死於此禍之中!」
陰風飄,水聲寒,山洞漆黑,雖有明燈,卻越行越暗,上不見頂,下不見底,鑿壁為路,卻不知出路何在。
鑿壁錚錚之聲中,聽得霄景說道:「笑天道殺盡了功臣異己,從此再無人敢言,上至朝堂,下至閭巷,全都成啞巴。」
段無蹤問道:「連路人也遭殃?」
霄景道:「當時六道法輪如日中天,朝堂的皇帝只知吃喝,真正一統天下的是他六道尊。」
段無蹤道:「段某讀史也曾讀過這種事。史載周厲王暴虐無道,國人有怨便殺,還請衛巫監視,最後路人只能以眼神示意。」
霄景淡然說道:「防民之口甚於防川。周厲王之鑑,六道尊又重蹈覆轍!」
段無蹤道:「但段某有一疑惑:食衣住行,難免要開口,瞪著眼如何說?」
霄景愣了一下,思索一陣,道:「這……吾亦不知。當年路上還能比手劃腳。」
段無蹤問道:「但比劃恐怕會錯。」
霄景道:「城內外言語都不盡相同了,自然會錯。」
段無蹤問道:「錯了該如何?」
霄景道:「打起來了罷。」
段無蹤問道:「如此豈不鬧上官府?」
霄景道:「不會鬧上官府,官府也不管。」
段無蹤問道:「出人命也不管?」
霄景道:「便是進了官府,官府也不敢開口。善者各打數板,貪者……那便貪了。」
段無蹤啞然失笑,道:「前輩,您那些年過得真是辛苦。」說著,隨山壁一轉,前方朦朦有光,已到了洞穴盡頭。
兩人往那處行去;霄景道:「那時吾已不在中土。當年六道尊大殺功臣,家父便看出此人絕非善類,於是上表請調涼州,然後尋機同高僧入駐西域。那年,吾十五歲。」
說著,兩人走出洞穴,見此處離地數丈,下是淺溪,亂石橫豎,方才洞內的水便從此處流出。左右兩壁夾谷,又回到破天一線。
兩人一躍而下,段無蹤道:「如此說來,前輩俗家是官宦人家?」
霄景落在最近的巨岩上,道:「陳郡謝氏。」
段無蹤驚道:「上古晉時與琅琊王氏齊名的陳郡謝氏?」
霄景點頭道:「正是。」
雖出了洞,但谷底幽暗,未到未時,已暗如黃昏,兩人繼續掌燈而行,前方巨岩橫豎,個個都高有數丈,雖有燈,卻只見巨岩,不見道路。
兩人只得躍上巨岩,上下尋路。行在巨岩間,霄景說道:「在西域時,教徒起初還回來查,後來見家父應付得殷勤,便未再來。接著便聽六道尊自封鬼王,舉兵攻上泰山。」
段無蹤道:「殺盡忠臣,僅剩阿諛之輩,以為萬鬼臣服,其實是閉目塞聽。此乃『龍戰於野,其血玄黃』,凶!」
霄景點了點頭,道:「六道尊鬼軍一觸擊潰,兵敗如山倒,死於屬下之手。」
段無蹤道:「果然是亡於左之人。這便是聖祖的離間之計!」
霄景道:「但有件事卻失算了。」
段無蹤問道:「是笑天道麼?」
霄景點了點頭,道:「當時泰山教徒自相殘殺,死傷枕藉,在亂兵之中,笑天道拾到了那卷天書。」
段無蹤笑道:「平時唯唯諾諾,其實早已懷恨在心。當真『積不善之家,必有餘殃』!不過那書上寫的只是李寶生之事,他拾來何用?」
霄景微微一笑,道:「那卷書是落在誰手上,便是寫誰的生辰家世。」
段無蹤暗暗驚奇,道:「原來如此,笑天道要以為自己是天選之人。如此六道法輪之亂還要再來一次?」
霄景點了點頭,微微嘆道:「而且還變本加厲。」
段無蹤道:「當時前輩為何不收回去?」
霄景道:「他攻的是泰山,不是武當山。」
段無蹤問道:「泰山的前輩不知麼?」
霄景點頭道:「聽說知曉,只是家師也未交代。」
段無蹤道:「這下壞了。後來如何?」
說著,前方數丈之外一片黑暗,原來崖頂雜草橫豎,又將天光遮住。兩人越過兩道巨岩,再度步入黑暗。
霄景繼續說道:「二十四歲那年,家父收到家書,返家奔喪,豈料一入關,便遇上了教眾。」
黑暗裡,寒氣凝重,寒霜壁,凝冰溪,水濺化雪,千年冰針。兩人周身凝出一層寒煙;段無蹤道:「十年不見,又換了新教主,總是要敘敘舊,通報消息。」
霄景道:「他們將家父殺了奪魂。」
段無蹤大吃一驚,道:「什……什麼?」
寒霜壁,寒徹骨,千年冰霜,凍結了巨岩,凝成道道冰針,攔阻了溪水,攔阻了去路。只聽得冰水錚錚,風聲淒厲。
走在寒冰之中,霄景說道:「笑天道聚魂煉鬼軍,名喚『鬼道門』,又說親屬魂魄,其力最甚,而吾陳俊謝氏人多……」
段無蹤召劍破冰,驚道:「因此那封家書是……」
霄景道:「家書是真的,但人也是他們殺的。他們在關隘埋伏設宴。」望著崖頂重重枯草,雖有縫隙,卻透不了光,雖知敗草之上便是天,卻一丁點也看不到。
寒冰重,寒煙凝,段無蹤以劍破冰,但冰碎了又凝,打了半晌,毫無進展,只得換招,於是雙手結印,火光乍現,熊熊烈火往冰上撲去。問道:「那前輩您怎麼辦?」
霄景站在旁邊看,說道:「那時吾逃了,棄了家僕,隻身而逃。」
段無蹤問道:「有人照應也是好吧?」
霄景黯然嘆息,道:「他們不姓謝,若遇性命要脅,他們會不會賣主保命?」
段無蹤一呆,但想前輩也不是命相師,只得苦笑。霄景問道:「即便有卦盤,便能逃得過命麼?」
段無蹤一呆,想起艾攸,算透了命數,仍逃不過此劫。此時也無暇嘆息,見火焰每每都是到了冰牆前便散去,半點也溶不了;只得收手,四下張望,另尋出路。
霄景說道:「這千年寒冰用火炎術化不了,吾傳你一招。」
段無蹤受寵若驚:御風閣掌門親傳,會是什麼招式?霄景見段無蹤神色,輕輕一笑,道:「你雖在蒼淵只練出了真元,但運氣之法仍是道術。道術化自仙術,說來不過一句話:你昔日是『一口真氣足』,但若不足呢?」
段無蹤恍然大悟,真元能循環無端,火炎術當然也能循環無端。於是雙手結印,真元鼓盪,熊熊烈焰轟然往冰牆撲去,便聽得「嗤」的一聲,水花四濺,剎時熱氣蒸騰,赤光將冰凍照得光怪陸離。
霄景叫道:「慢!」
段無蹤見冰牆消融,大喜過望,不知前輩喊什麼「慢」;驀地內息一空,火焰剎時無蹤;寒氣吹來,竟打了個寒噤,竟連護身真元也沒了。
霄景搖頭苦笑,道:「吾說不能『一口真氣足』,你卻道真元循環無端,一口氣全打出去。唉!你真元不多,我們只是要過,打出這麼大的洞作什麼?細水長流啊!」
段無蹤見那鑿出來的洞寬足以容納五人,但深不滿三尺,溪水流上,又逐漸凝結;不禁苦笑。
霄景微笑道:「你帶了『天香蜜』麼?還是說你要黃豆?」
一聽到「黃豆」,段無蹤趕緊說道:「不!我有!」記得下山前「掌門師兄」給自己的一箱物品中有此物,是五寸青色玉瓶,心頭一動,便已取在手上,單手結印,在瓶身彈三下,瓶口封印便解了,飲了一口,熊熊真元入體,氣灌全身;知道自己修為不能多飲,於是先收進隨意生滅之境,然後雙手結印,再次打出火炎術。
霄景道:「輕焰緩,熾焰雄,內雄外緩能破魔,外雄內緩普眾生,納三吐五息二分,滾滾綿綿莫離真。」
段無蹤依言運氣,終於讓火焰綿綿不絕的打在冰上,慢慢在冰牆上融出一個洞。霄景道:「這便是『三眛真火』。冰牆很厚,『三眛真火』不能停,不然我們要被封在冰中了。你單手結印,邊使邊飲吧!」
段無蹤於是取出天香密,邊飲邊開路。兩人走在冰中,四周映著熊熊火光,卻寒得出奇,才化開的冰才流到腳邊,又開始凝結,於是往上鑿成階梯,積水和溪水也緩緩湧上。
霄景走在後方,說道:「後來吾逃到一處荒山,見到一座破土地祠,便在那處棲身了一陣。」
段無蹤在前開路,不敢大意,沒想到前輩還有心情說故事;飲了一口天香蜜,說道:「且慢!前輩,您好像漏了許多啊!」
霄景一怔,道:「這你也聽得出來?」
段無蹤此時也熟練了;說道:「邊關哪有土地祠?」
霄景一愣,微笑道:「這倒也是。」
段無蹤問道:「中間呢?他們權傾朝野,還有御魂術,前輩您也沒相命的本事。如何逃的?」
霄景淡然一笑,回想一陣,道:「總之,那時輾轉逃了許多地方,記不清了。記得還曾尋了親友、想通風報信,卻連個親友也無。」
段無蹤說道:「人情冷暖,教主要的人,如何敢收留?」
霄景淡然一笑,道:「要冷暖也得有『人』。」
段無蹤驚道:「全都殺了?」
霄景道:「陳郡謝氏、瑯琊王氏、譙郡桓氏、潁川庾氏,每訪故人,全已亡故,後來連人也不敢尋了,只求一地安身,有人收留,也不敢久待,深怕連累。」
段無蹤問道:「連累……連收留之人也殺?」
霄景道:「當時正值亂世,道德淪喪,只論利益,不論是非。」
千年冰封,雖有熊熊烈火,卻寒得徹骨,段無蹤衣衫盡濕,霄景也鬚髮結霜,雖知路有盡頭,卻不知要行多久。
寒冰重重,熾焰照耀,將四周寒冰映得光怪陸離。霄景說道:「你聽過『有錢能使鬼推磨』吧?」
段無蹤驚道:「那……那個『鬼』是真的鬼?」
霄景說道:「六道法輪賣符咒,其名吾已忘了,號稱是精怪,可夜間驅使,一時趨之若鶩,其實便是鬼役,或許還是親人之魂。你想,有那麼多人買,那麼魂魄哪來?」
段無蹤打了個寒戰,此地雖寒,但人心更寒。
霄景道:「別的還有許多,你要聽麼?」
段無蹤道:「不、不了,您還是說那間土地祠吧!」
霄景微微一笑,道:「那時吾棲身在那土地祠中,將祠堂修好,誦經持咒,在神前改名換姓。」
段無蹤問道:「為何他們此時便不追您了?」
霄景微笑道:「大概覺得吾不好應付吧!那時吾已逃了數年,他們也損兵折將。」
段無蹤問道:「前輩和他們打?」
霄景道:「當年在西域隨天竺僧學了些咒術。他們念咒殺不了吾,那麼便換吾念咒了。」說罷,輕輕一笑。
段無蹤暗暗驚奇,道:「沒想到前輩還懂佛家的密咒。」
霄景道:「不然你以為光靠兩條腿便逃得過那些鬼師麼?」
段無蹤道:「說的也是,後來呢?修好了土地祠,應該便能安頓下來了吧?」
霄景道:「後來有名路過的樵夫見我修了土地祠,又持經念咒,還帶著西域腔,以為吾是西域來的苦行僧,便拿些衣衫糧食來供養。」說著,輕輕苦笑。
段無蹤笑道:「那還真是土地神保佑。那樵夫後來也明白您非出家人了吧!」
霄景微微苦笑道:「唉!比出家還要出家。」
烈焰奔騰,寒霧瀰漫,熊熊烈火照在身上,卻寒在心裡。霄景走在後面,這些事早已過了一千四百年,為何此時回想仍心有漣漪。是自封修為之故麼?
冰水潺潺流下,冰牆漸漸化開,此處已不如先前那般寒,似乎快到冰牆盡頭。霄景說道:「吾便在那處安頓了下來。後來聽聞笑天道與諸仙相鬥,節節敗退,最後,鬼道門被封。」
段無蹤欣喜道:「聖祖終於出手了。」
霄景道:「那時家師的名號已傳遍天下,他是仙軍之首。」
寒冰將盡,終於感到一絲暖意。烈焰奔騰,熾焰閃爍,冰水濺,寒煙飄,光怪陸離間,冰牆逐漸瓦解。
霄景看著濛濛寒煙,想起當年的情景,道:「那時人人都面有喜色,雖無人敢言,卻都知曉,若非六道法輪勢力未盡,都想立個牌位供奉。」
段無蹤笑道:「那聖祖豈不煩死了?」
霄景微微一笑,道:「但不久便聽聞家師負傷,諸仙屢戰屢敗,最後潰不成軍。」
段無蹤驚道:「咦?怎麼回事?」
霄景道:「那時人人自危,吾也念咒結界,沒想到,不久之後,家師便到我藏身之處,要帶我去鬼道門。」
段無蹤驚道:「他……鬼道門?笑天道偽裝?」
霄景道:「鬼師與仙氣息不同,這偽裝不了。」
段無蹤問道:「是他本人?」
霄景微笑道:「想不到吧?」
段無蹤道:「他不是負傷休養麼?」
霄景輕輕笑了,道:「他是詐敗。雙方交戰日久,笑天道損兵折將,因此殺人更甚。家師想如此絕非上策,於是詐敗,暗中改了鬼道門陣法。當笑天道奪回鬼道門,重新開陣之時,便是自掘墳墓。」
段無蹤恍然大悟,讚道:「妙計!真不愧是策仙。沒想到聖祖還親自尋你報消息。」
霄景道:「這倒不是。要超渡鬼道門兩萬五千多條冤魂,需要尋其後人。而吾,是唯一一人。」
段無蹤驚道:「兩萬五千多人?」
霄景淡然說道:「很多麼?古來征戰,都不只這數。」
段無蹤聽呆了,說道:「當真『苛政猛於虎』,這可謂是『征戰惡於邪教』!不過怎麼是聖祖親自來?尋人不是我祖師爺的專長麼?」
霄景微微一笑,道:「是師叔有意安排我拜師。」
說罷,轟然一聲巨響,打穿冰牆盡頭,冰水碎冰嘩嘩落下,外面一片漆黑,似乎又到了另一處洞穴,掌燈一照,冰柱橫豎,沿坡而下,左右山壁參差,掛著冰筍,層層疊疊,往上十餘丈都見不著山壁;雖出了冰牆,卻入了冰林,看不到去路。
兩人走出冰洞,回頭冰洞又已凝結,再度冰封;段無蹤長吁口氣,道:「終於出來了。」
霄景道:「此處不是歇息之處。」
段無蹤一怔,便聽幾聲細微的破裂聲,大吃一驚,莫非要崩塌?連忙縱身飛起,霄景道:「來不及了。上面!」身形一閃,躍上岩壁。但壁上全是冰,如何能落腳;霄景自封修為,怎攀得上?
段無蹤說道:「前輩,我帶您上去。」
霄景道:「不必!」單足往冰上一蹴,碎冰迸濺,藉勢騰起,竟如此踏壁而上,身形迅速,如履平地。
段無蹤看呆了。於是兩人奔上三十丈,便聽一聲巨響,冰沙迸濺,一聲接著一聲,連聲爆響,冰牆轟然崩塌,冰柱碎,寒壁剝,飛雪冰箭,寒煙奔騰,沿山谷滔滔而下,迷濛間,只聽得隆隆之聲迴盪,久久不絕。
天光灑落,冰洞開,煙霧散,壁上殘冰映著天光,將谷底悠悠照亮。飄揚的冰晶消融,化虛歸空。
方才冰路艱險,竟轉瞬化為煙塵,看著滾滾碎冰,兩人久久不語。
段無蹤取出雲虛卦盤,看了一眼,說道:「對了,前輩,故事說完了?」
霄景道:「說完了。」
段無蹤問道:「說了半天,離恨呢?」
霄景輕輕一笑,道:「他啊!是笑天道的師姪。」
段無蹤一呆,然後臉色一變,怪不得今日下山時「大師兄」和「掌門師兄」給自己塞了不少物品。
霄景輕輕一笑,道:「放心,要出事也是吾,不會是你。」
段無蹤反而更害怕了,道:「既然聖祖已經收拾了,這仇前輩還要尋?」
霄景淡然一笑,道:「吾早將俗事放下,但這次為了此事,只好再拾起這舊仇了。」
段無蹤陪笑道:「那還真是為難前輩了。」
霄景道:「莫耽擱時辰,帶路吧!」
三國撤退,天帝登基,洛中王自知進退,請罪而辭。天衡帝念及天劫在即,暫緩登基之禮,天策宮之務,皆移至此。說來簡單,撤退令已發,宮務還要搬遷,於是宮人忙壞了,改王為帝,新舊文書,几櫃器物,各府奏章,堆得滿廳滿院。
這日又來了群仙客擋在殿外:戮鬼羅剎領著公孫顥、醉飲東風、乾天等多派掌門闖入宮門,逸影劍蹤也尾隨而入,一行人來勢洶洶,說有要事晉見,趕也趕不走,也不留書上表,宮人說陛下不在也不退,雙方在殿外僵持不下。
中書尹微微怒道:「陛下不在,豈能因爾等趕來?況且空路遙遠,爾等難道要在此堵上一個時辰?」
戮鬼羅剎道:「不如吾等讓出要道,在此等候,不見不退。」
中書尹道:「本殿未成,即便陛下親臨,也無處接見。留書即可!」
公孫顥道:「各府奏章無數,恐怕耽擱。請大人海涵。」
忽爾聽得空中一個深沉的聲音說道:「既然如此,只好開陣了。」
公孫顥心頭一顫,認得是是御清的聲音,但語氣完全不同:威嚴中帶著怒氣,話音之間,竟引得內息隱隱顫動。
眾掌門一愣,話音未了,劍氣乍現,八光奔流,眨眼便將眾掌門圍住,無勁無風,卻壓得內息一滯,劍虹奔騰間,景物驟然一換:便見疑雲絕嶺,迷霧相間,竟是傳說中的蒼淵劍陣!尚來不及反應,上方天印乍現,符文飛捲,罡氣奔騰,竟是聖祖的「天授真印」,一出現,景物又是一換,轉眼已身在一處白色大殿之中,大殿大得望不見底,白霧飄散,御清坐在上首,穿著聖祖的黑底白帶帝袍;雖見了人,但天授真印壓制,眾掌門竟被壓得抬不起頭來。
眾掌門暗暗心驚,連公孫顥也驚出一身冷汗。便聽御清冷冷說道:「望夬先生,前日之約,為何變卦?」
諸仙心想:同時開兩個陣,這天衡帝絕對不是分身,而是本尊。但方才不是說不在麼?是如何來的?難道天策帝在旁邊?如此開陣,莫非要動真格?但天衡宮此時無處接見,陣內又無殺氣,確實不能說犯了仙鬥之禁。
眾掌門心驚膽戰,都不敢說話。公孫顥暗暗運氣,這才緩過了氣,說道:「陛下,天缺封印恐怕有疑。」
御清道:「爾等要說,蠱王無天麼?」深沉如雷,彷彿一面巨鼓,重重的敲在公孫顥心中。
公孫顥差點退了一步,戮鬼羅剎此時也緩過了氣,說道:「陛下,吾等正因事有蹊蹺,但苦無門路,不得以才來此請教。」
御清掃視眾掌門,說道:「請教需如此多人麼?」
眾掌門一時語塞,半晌,戮鬼羅剎道:「陛下,因此那……」
御清冷冷說道:「不是。退下吧!」
眾掌門一呆,逸影劍蹤卻不知羞恥,說道:「陛下,既要抵擋天缺,又要自棄主力,事關欲界存亡,吾等恐怕再蹈六百年前覆轍!」
逸影劍蹤一開口,其他人臉色微微一變,此人毀了瀟湘仙劍派,早就被除名,這日又尾隨而來,趕也趕不走,戮鬼羅剎也不便在街上動武,此時發話,莫要污了仙盟之名。
御清看了逸影劍蹤一眼,然後掃視眾掌門,最後看著公孫顥。眾掌門無言以對,公孫顥打定主意,傳音道:「陛下,您真的不擔心琤雪麼?」
御清看著公孫顥,卻不答話。公孫顥見御清沉默不語,又傳音道:「天淵堡之人,您真的信任麼?」
御清看著公孫顥,依舊不答。公孫顥再度傳音道:「即便天淵堡是真,此時破軍相數未定,天淵堡、天外奇徑,不會出事麼?」
御清看著公孫顥,良久,說道:「如此陣有疑,諸仙宗必會有議。」
公孫顥一呆,原以為自己與琤雪是道友,原來這才是自己與古仙宗的距離麼?此時逸影劍蹤卻站出來道:「此事有疑,一日不明,吾瀟湘仙劍派一日不撤。」
瀟湘仙劍派早已滅於他手,眾掌門恨不得將此人攆走。御清掃視眾掌門,冷冷說道:「那便去問天策宮吧!」
說罷,白色大殿與御清一同煙消雲散,四周雜物堆疊,宮人正在搬遷,又回到方才的天衡宮外,但中書尹已不在此處。眾掌門面相覷,問了公孫顥,這才知曉此事原來是天策帝執掌,但如何敢去問?
天衡宮另一處,白宮牆,碧案几,御策瓊音齋內,御清飲著天香蜜,沉默不語。中書尹走到御策瓊音齋外,見几上放著兩瓶,看來真元消耗甚巨,暗暗心驚,站在齋門外,說道:「陛下!」
御清擱下玉瓶,飲了口茶,輕輕嘆道:「若不開陣,日後天衡宮便要成了鬧市了。」
中書尹躬身說道:「下官失職。」
御清啜著茶,道:「還好他們闖的是此處。封印有兩層,屆時若他們率眾攔在圈內,便麻煩了。」
中書尹一怔,問道:「聖祖雖有禁令,但情非得已,便連那時也不能出招麼?」
御清擱下茶杯,道:「此例不能開!況且天缺在即,不能為此消耗。」說罷,人影俱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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