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0年11月13日 星期五

【太古遺音】第五十一章 故情魂縈舊願殘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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浩渺幽冥,飄然若虛,渺茫間蒼塵只覺若醒若迷,心中百念若浮若沈,種種過往忽焉而來,尚未看清,卻已悠然而逝,偶然轉入一片沈寂,有如靜夜,便將睡去,卻忽然驚起,發現周遭波濤洶湧,道道回憶蜂擁而來,打得心頭徬徨無措,無處可避,彷彿怒海孤舟。

如此浮浮沈沈,不知岸在何處,杳冥中也不知過了多久,偶然湧來一浪,伸手一接,原來是那年剛拜師上謝羅山時的事……

拜師那日,進了謝羅山,看仙境杳無人煙,靈氣豐沛,暗暗詫異;拜了師父師伯,便住進了白龍潭畔的山洞內。師父說此洞是他當年修行之處,洞內還留著些當時的家當,對初學弟子最是方便。那日下午,便坐在白龍潭畔,聽水聲潺潺,蟲鳴鳥叫,此時放下一身俗務,人間已遠,恍如隔世;不知不覺便忘了時間,忽然金光刺眼,抬頭一看,原來日已偏西,竟已到了這時候,心想怎麼無人打點晡食?然後才想起自己孤身上山,哪裡有童僕?只好自己生火燒飯。從洞內找出陶鼎陶碗,見式樣簡陋,不知已擱了幾百年,一時也無法計較,趕緊尋些野菜,和山下帶來的糧食一起燒來吃了,打掃了洞內,已伸手不見五指,只好用雜草和外衣墊成褥子,勉強一睡。

夜裡腹內絞痛難眠,不知吃錯了什麼,解又解不出來,好不容易睡去,睡醒睜眼一看,黑暗中一雙大眼就在自己床旁,大吃一驚,趕緊翻身而起,忽然「砰」一聲響,腦後劇痛,這才想起自己睡在洞內,撫著疼處回頭一看,原來旁邊是個小孩,約莫六歲,散著長髮梳披在肩上,但景物昏暗,看不清相貌;眼見洞外天色曚曚,似乎是五更天。好在闖入的不是猛獸,稍稍放了心,心想:原來這仙鄉還有其他人家?

便聽那小孩驚道:「哎呀!你撞傷了!」

便見那孩子小手一點,自己腦後白光一閃,傷處便不疼了。吃了一驚,摸了摸,已不疼不熱,正要道謝,那小孩卻拉起自己的手臂,歡喜叫道:「師兄!師兄!師兄!」晃著自己的手臂,便要拉自己出去。

自己一愣,問道:「我是你師兄?」自己才睡了一晚,怎麼便多了個師妹?而且這師妹道行還似乎不淺!

卻見那小孩拉著自己手臂晃得開懷,雀躍道:「師兄來了!師兄來了!」

自己一愣:自己在新野養傷月餘,莫非師父師伯在這期間又收了弟子?問了名號,說叫「無色」,又問師承,卻說不上來,只好問她師父長得什麼模樣。

便見無色雙臂往上畫個半圓,然後往下畫個更大的半圓,直至地面,說道:「長這樣……」

自己一呆,如此誰猜得出來?但小孩說話便是如此,也無法計較;便聽無色續道:「她說:唉!可憐的孩子,連鼎都不知道要刷……」說著,斜坐著,雙掌交叉放在大腿上,半低著頭,嘆氣時還輕輕搖了搖。

自己一愣:見這語氣神情,難道是若淵師伯?便聽無色繼續模仿著說道:「唉!可憐的孩子,連菜都不知道要洗……哎呀!那不能吃啊!」然後用她自己的聲音道:「我說:那得趕快告訴他啊!師父說:」繼續模仿著說道:「不忙!疼個一晚便記得了。」

自己聽得不是滋味,上山前自忖太學弟子員出身,又是司隸校尉,什麼都會;豈料上山後卻是個「可憐孩子」,什麼都不會。

便聽無色繼續模仿著說道:「山洞寒氣重,將妳上回織的拿給他吧!」

自己聽了,勉強笑著問道:「哦!有東西給我?」

便見無色指指自己的鋪蓋,說道:「在那啊!」

自己一愣,低頭一看,這才發現身下墊的不是昨夜鋪的那件,昨夜自己在草堆上鋪著衣物便睡了,睡得又扎又寒,但這件又細又暖,摸了摸,竟薄如紗,不知什麼布料;忽然一呆:這塊布如何墊到自己身下?

忽然眼前一亮,晨曦照入,洞內光影分明,這才看清無色相貌:見她面目靈秀,一雙大眼靈動如水,身穿素色衣裳,黑髮披肩,與若淵師伯的裝扮一樣。

便聽無色歡喜叫道:「天亮了,起床!天亮了!起床!」說著,伸手便要拉自己出洞。也不知哪來這麼大勁,真將自己拽了起來!

自己吃了一驚:自己衣未更,臉未洗、髮未梳,豈能跟她滿山亂跑?趕緊紮下馬步,說道:「且慢!我要更衣。」

這小仙女也給被自己拽停了腳步,便見無色回頭看著自己,說道:「好啊!快換!」一雙清澈的大眼便這般看著自己,便要看自己更衣。

自己一愣:這孩子怎連這規矩也不知?但想山野孩子不知禮數,只好按下性子,連哄帶騙讓她出去玩了。聽著洞外的玩鬧聲,鬆了口氣,著衣結髮,心想:這孩子頑皮和自己女兒蓮華一樣,年紀也一般,或許能成姊妹。一想起家人,便想起宛城的事,心頭不禁一酸。

出了洞,已不見了無色身影,便想練練拳腳,忽然瞥見昨夜的碗擱在原處無人收拾,心裡微微不悅,然後才想起自己孤身上山,沒有童僕。接著便想起昨日晡食吃晚了,見旭日東升,心理暗暗盤算,發現根本無暇練武,趕緊去打點朝食。

便要覓食,忽然迎面撲來一隻白色怪鳥,竟黑毛披肩,生著人臉,「呀呀」怪叫,吃了一驚,定睛一看,原來是無色!連忙往旁一閃。

便聽無色咯咯大笑,叫道:「出來了!」當空一轉,又往自己撲來。

自己驚道:「做什麼?」趕緊再閃,但無色身形迅捷,一眨眼便掠到身後,趕緊轉身,尚未看清,便被撞個滿懷,便欲後退洩勁,忽然雙腳一輕,竟已離地,胸腹吃重,竟被頂上了天!

便聽無色頂著自己咯咯歡笑,眼看地面越來越遠,白龍潭越來越小,接著連白龍潭的溪流也看全了,然後溪水縮成一條線,兩側山形稜角看得一清二楚;大驚失色,叫道:「做什麼?」

便聽無色嘻嘻笑著,忽然胸腹一輕,天旋地轉,無色竟將自己扔了出去!嚇得一聲大叫,雙手狂舞,卻哪裡有東西能抓?聽得耳旁風聲呼呼,眼前一會是天,一會是地,大風刮得臉疼,地面越來越近,不禁暗道命苦:才上山一日,便要被師妹玩死?驀地身上一重,彷彿落地,但身下鬆軟,便似跌入一塊軟墊,回神一看,自己竟浮在空中,離地面只有一尺,但摸著明明物墊著,怎會空無一物?頓時傻了,驚魂未定,氣喘如牛,勉強收斂心神,起身坐起,雙腳剛好踏上地面,踉蹌站起,腳踏實地,心裡也安穩了。

便聽旁邊傳來無色的聲音說道:「咦?你不會飛啊?」聲音從上方降至右側,然後便見無色在右方輕輕降落。

自己說道:「你……」喘得說不出話。

便見無色上下打量著自己,歪著頭喃喃說道:「唔……奇怪……」

自己緩住了氣,蹲下來,按下怒氣說道:「你師兄還不會飛。」

無色說道:「可是師父和玄歧師伯會啊!」

自己耐著性子說道:「師父和師伯是練的,會飛不是天生的。」

無色說道:「可是鳥會飛啊!」

自己說道:「鳥有翅膀,所以會飛。但是我沒翅膀。」

無色問道:「沒翅膀便不會飛麼?」

自己點頭說道:「有翅膀才能飛。」

無色說道:「可是師父和師伯會啊!」

自己暗暗苦笑,說道:「師父和師伯是練的。妳見過猴子飛麼?」

無色呆呆想了一陣,搖了搖頭;自己續道:「妳見過鼠兔飛麼?」

無色想了一陣,又搖了搖頭;自己說道:「對吧!有翅膀的才會飛吧!」

無色想了一陣,又道:「可是師父和師伯會飛啊!」

自己不禁笑了出來,又繼續解釋,但無色仍舊是想著師父師伯,還奇怪自己分明生著一樣的手腳,為何不會飛?自己聽得又好氣又好笑,心想自己學富五車,竟連這個小仙女也說不清。忽然靈機一動,說道:「師兄現在要吃朝食,為師兄找些吃的來吧!」

無色轉愁為笑,大聲喊道:「好!」方才的問題頓時拋到九霄雲外,轉身便飛走了。

看著無色飛去的身影,暗暗苦笑,趁時間練了武,不多時,便見無色空手回來,正奇怪間,地面出現一團白光,便似展開一塊發光的布,轉眼白光退去,化成一堆樹葉。便聽無色喊道:「吃的!」降落地面。

自己一愣:莫非便是這堆樹葉?上前一看,見樹葉堆中還有些果實、種子。

無色歡喜叫道:「吃的!吃的!吃的!」一雙水靈的雙眼睜的好大,便似要看自己吃。

自己被她玩累了,不想多說,將那堆樹葉翻了翻,撿些認識的果子吃了。

無色撿起葉子,遞過來問道:「不吃麼?」

自己一呆,無色說道:「毛毛蟲說很好吃喔!」

自己又好氣又好笑,說道:「你吃吃看。」

卻見無色真的將葉子放進嘴裡嚼了,呆呆的往上瞧。自己看得明白:小孩頭一回吃陌生東西便是這神情;不禁笑了,撿了顆甜的果子給她。無色吃了一口,驚訝道:「好吃!」

自己說道:「蟲吃葉,但是人不吃。」

便見無色驚奇的看著自己,眼神便與蓮華一般;心頭一顫,又想:這孩子莫非天生便是仙女,沒吃過飯?問道:「你父母是誰?」

便見無色呆呆的看著自己,似乎不知;於是又問道:「你是哪來的?」

無色說道:「師父說我是在宛城撿到的。」

自己一愣:宛城竟有這種人家?問道:「你家在宛城的何處?」

便見無色呆呆的看著自己,似乎不知;改問些簡單的事,卻也不知,彷彿從未在凡間住過。於是問道:「你上山多久了?」

無色思索一陣,說道:「二十幾天了。」

自己暗暗驚奇,上山二十餘日便有如此修為,真不愧是仙境!若自己在此篤心修行一個月,應該也能飛。一想到此,暗自竊喜。

但一個月後,自己只有「識性歸根」之境,離飛行還差了數十年,才知無色是天生異質,不是自己凡胎可比,但身上的舊傷痼疾開始痊癒,也算小有進展。這一個月間熟悉了山頭,練好了手藝,生活漸漸安頓下來。無色雖不諳世事,卻是聽話,幫了不少忙;謝羅山沒有凡人,有無色在側,也少了寂寞,日日學仙習術,漸漸忘了人間。

一日削竹為書,將昔日凡間所學寫下,無色見這有趣,便也想學,反正山上無事,便教了。那日讓無色坐在自己腿上,自己捧著書,帶無色讀了段《論語》:「學而時習之,不亦說乎?有朋自遠方來,不亦樂乎? 人不知而不慍,不亦君子乎?」

讀完,正要解釋,卻聽無色說道:「學的東西時常溫習,真的很有趣呢!有朋友從很遠的地方來,真的很愉快呢!上次看蝴蝶飛來,原來是之前的綠毛蟲……嘻嘻嘻……別人不知道自己的才能也不生氣……嗯?為什麼要生氣啊?」

自己一愣:竟然將經義說得不差!問道:「妳學過?」

無色呆愣愣的看著自己,搖了搖頭。自己暗暗心驚:莫非是天才?又問道:「妳看得懂?」

無色看了看經文,點了點頭。自己於是指著「學」字,問道:「這什麼字?」

無色盯了一陣,搖頭說不知。自己暗暗奇怪:不識字,卻能看懂整段?於是將筆遞給無色,說道:「會寫麼?」

卻見無色用拳頭將筆握了,原來連筆也不會持。於是教無色持筆,一筆一劃將字教了;無色也有耐心,學完一段仍興致勃勃;自己擔心她忘記,便趕她到旁邊學了。聽無色琅琅書聲,不禁又想起了蓮華,心頭五味雜陳。

如此便開始教無色讀書識字,後來連武藝也傳了。起初自己常在池畔練武,也不知無色是否因此開了竅,一日,竟然見她在旁學了起來,步法拳掌有模有樣,不禁笑了,便上前指點一番。無色頗有悟性,年紀雖小,拳腳卻毫無稚氣,比蓮華還好。本來以為她只是學著玩,畢竟山中無紛爭,要與誰鬥武去?卻見無色從未喊疼,日日活繃亂跳,竟似不會倦,不知不覺便越教越深……

還想起初次餵招那日,那時自己伸掌給無色作靶,見無色馬步紮得穩,讚了聲「好」,忽然勁風襲掌,吃了一驚,趕緊順勢將掌往後收,將勁洩了,卻仍覺掌心生疼;說道:「小力一點!」暗暗心驚:以往自己在軍中,多大勁的漢子都見過,有這種力的都是強兵,這孩子哪來這麼大勁? 

無色一愣,問道:「不是大勁一點麼?」

自己先前都要她使勁,但豈料她勁能如此大?才初學便逼著自己瀉力接拳,日後該如何餵招?於是說道:「那是凡人,妳天資聰穎,不必使勁。」

無色一聽,問道:「山下的人是這樣麼?」

自己說道:「山下有野獸,有壞人,因此要使勁才能防身。」

無色問道:「什麼是壞人?為什麼要防身?」

自己說道:「壞人便是不是好人,他們會欺侮妳。」

無色問道:「什麼是好人?好人便不會欺侮人麼?」

自己一愣,從未想過這問題,見無色企盼的眼神,趕緊隨意答了;無色聽了又不明白,又問,自己再答,答了又問,問了又答,問得自己都開始懷疑少時所學都是假的;不禁又厭煩又好笑,想起自己兒女也是這般性情,一想到家人,又黯然惆悵。

山中無曆日,不知不覺經書武藝已傳了數套,無色也學會為自己織衣服了。起初無色織的都是些被褥、簾帳,雖都是素色,卻讓洞內多了暖意。一日,見她笑盈盈的捧了件東西來,一見便知是新學了什麼,笑著問,卻笑而不答。展開一看,原來是件短襦,做得有模有樣,尺寸不是她的,但若給自己穿,卻又小了些。

卻見無色喜孜孜的看著自己,便是要等自己穿。自己於是問道:「給我的?」

無色笑著點點頭。自己犯了愁,捧著衣,說道:「可是我穿不了。」

無色一愣,說道:「是做給你的!」

自己勉強微笑著說道:「我知道,可是太小了。」

無色問道:「太小?」將衣拿去,往自己身上比了比,但硬繃著也差了幾寸。自己說道:「你瞧,小了吧!」

無色繃急了臉,說道:「你衣服穿太厚了,脫下來試試!」

自己見那袖口便是硬繃也到不了手腕,說道:「不用試了,真的小……」話未說完,無色便急著要扒自己外衣,只好將無色趕下,自己脫下外衣,穿給無色看,果然套了隻手,另一隻手便套不進去;說道:「你看!真的小了!」

無色仍不死心,拽著袖子硬要套,差點將自己手臂給折了,折騰一陣,另一側始終只能披著,連肩膀都掛不上。無色這才看明白,捧著衣服低頭不語。

自己見她神情,安慰道:「妳做的很好,只是小了!」

無色卻依然低頭不語,於是自己蹲下來,見她眼中淚水汪汪,輕輕笑了,說道:「我不能穿也無妨,妳長大便能穿了。」

無色嘟著嘴小聲說道:「這是做給你的……」語帶哭腔,便要哭了。

自己拍拍無色的肩,說道:「我知道。我很歡喜,只是穿不了。下回做大一點便能穿了。」

無色輕輕的點點頭,仍噘著嘴,自己連哄帶騙,終於讓她笑了。然後又借了衣服讓她學,後來做的便能穿了。

之後無色的衣服越做越好,色彩也多了,花樣也繁複了,然後見她開始學著打扮,穿得也越來越標緻,想起當年她還是個素服散髮的女娃,不知日後會變成什麼樣的姑娘,嫁給什麼人……忽然驚覺:無色不是蓮華!一想起家人,又黯然神傷。

段段往事飄了過來,又盪了開去,想去追,卻已杳無蹤跡。這段輕波細浪不知盪了多久,忽然一陣驚濤巨浪,澆透了身,赫然驚醒,原來是那夜天缺再開,遇上破軍的事……

那日南陽天缺封印鬆動,只怕有變。與師父師伯商議之後,自己與無色先去一探。

到了地方,見天痕亙天,滿地焦土,黑氣流布,陰氣瀰漫,處處枯骨。無色望見天痕,說道:「這真的是天有缺呢。」

自己點頭說道:「此處和上回所見並無二異。」

無色問道:「天上的缺口有大了些麼?」

自己抬頭仰望,雖黑氣重重,裂痕卻望得一清二楚,但當年自己尚是肉眼凡胎,望不透黑氣,只知天上有缺,連第二眼也不敢瞥,如何知道當年裂痕如何?

便聽無色問道:「怎了?有異狀麼?」

自己搖搖頭,說道:「當時見不明白,這得問師父了。」

無色說道:「師父說當年你在此待了一日,怎麼見不明白?」

自己一愣,暗暗苦笑,心想:「無色資質靈秀,不知凡眼望不穿。」

但四周昏暗,無色似乎沒見著自己神情,便聽她問道:「你當時見了什麼,記不清了麼?」

自己暗暗嘆息,說道:「當年所見,刻骨銘心,如何忘得了?只是肉眼凡胎,走在地面,沒見過空中景象。」

無色說道:「哎呀!對呵!師兄你當年還不會飛呢!此地異氣盤據,萬物不生,師兄你竟然也能活?」

自己哭笑不得,心中五味雜陳,說道:「那是靠師父救命。」

便見無色點點頭,說道:「我聽你說過,但沒想到此地竟是如此。」

自己放開神識一探,察覺此地異氣非比尋常,竟隱隱消磨真元;說道:「此地異氣非同一般,神識不能深入,我們分頭去探。」

無色點頭說道:「我真元剋此異氣,不必擔心,師兄你自己小心!」說罷,往北探去。

自己一愣:「無色初次入陣,怎知己身真元剋此異氣?」但想無色資質靈秀,常出乎意料,一時也未多想;往南緩緩飛去,見地面焦土焦石,斷肢殘骸,不禁想起當年往事,環顧四周,依稀還能認出當年的城郭街道:見那處是城門、這處是府衙、那又是故宅……一一數去,但畢竟過了五百多年,許多事都記不清了,又見地面破瓦斷木,殘骸碎布,竟未腐朽,暗暗驚奇。

驀地心頭一顫,方才瞥見一個熟悉之物,回頭一望,是一面斷旗,旗面繡著「莫」字,斜插在瓦礫中,隨著黑風微微飄動。不禁一呆:此地為何會有莫家旗?如能飄動,必是有風,但數百年吹拂,應該早已朽壞,怎會留到此時?忽然心頭一顫:是幻境!倉皇四顧,竟毫無痕跡!暗道不妙:看不透陣法,要如何破陣?

忽聽空中一個深沈的聲音冷冷一陣笑,說道:「大豐收啊!竟然是策仙!」

自己暗暗心驚;神識探查四周,卻只有天缺異氣,毫無其他氣息,難道對方氣息與此氣相同?心雖惶恐,卻不露神色,拱手說道:「原來天缺谷已有人定居了,誤入貴府,失禮、失禮。」

便聽那聲音哈哈大笑,說道:「不過客據此地,畢竟世界將滅,豈能久居?」

自己一愣,問道:「道友此言甚是難解。」

那聲音哈哈大笑,說道:「難解?難解?你不解也罷,畢竟要命終於此,何必囉唆!」

自己心頭一跳,姑且先拖延一陣,只盼無色能及時察覺;於是說道:「想必主公看中我策仙之智,我策仙謀雖不深,但要助主公一統欲界,也綽綽有餘。只是不知主公尊號?」故意改稱「主公」,試試能否套出些情報。

卻聽那聲音哈哈大笑,傲然問道:「我名號……?我名號……?」笑得愴然,竟似無名無號。

自己暗暗奇怪:此人佔據此地,氣息不同於欲界生靈,又無名無號,難道是天缺所凝之精?但區區未出茅廬的地精,怎會佈如此上乘幻境?又為何想要滅世?

便聽四面八方都是那悽愴的笑聲,一波強似一波,天缺之氣竟跟著步步壓來!暗暗心驚,便欲遁走,偏偏身在幻境之中,又能逃往何處?正思量間,天缺之氣漸漸壓制真元,轉眼便動彈不得!心下大駭,趕緊傳音無色,無奈真元受制,竟連傳音也不成!只覺渾身欲裂,眼前昏暗,恍惚間,聽得對方笑道:「哈哈哈!策仙元神到手了!」心頭一顫,當下僅存一念:「絕不可讓他奪去全神!」接著眼前一黑,便失了知覺……


這段回憶猛然撲來,又歸於沈寂,四周細波蕩漾,段段回憶如過眼雲煙,不著心頭;綿綿細波忽大忽小,不知盪了多久,忽然一道金色劍影熊熊奔來,上面刻著「干莫于諧」,原來是祖傳干將劍……

那時自己上山已有數年,山下帶來的糧食早已吃完,衣衫器物也陸續換了,一日,見拭劍的銅油也將用盡,眼見只能封劍不用,但又如何捨得?不知不覺又坐在白龍潭畔,望著波波潭水,思緒紛然,心想自己修仙已有數年,修為卻少有進展,始終停在「適性歸根」之境。當初見舊傷陸續痊癒,還暗暗欣喜,但痊癒後便毫無進展,問了師父,卻只說不可躁進,如此又修了兩年,仍不見轉機,師父卻還是說不要心急。時至今日,依然停滯不前,每每修煉,都覺只差那臨門一腳,卻又不知那一腳該落何處……

忽然身旁傳來師父的聲音說道:「有何心事不能說?」

自己吃了一驚,回頭見師父便坐在旁邊,嚇了一跳,說道:「沒……沒什麼。」

便見師父淡然一笑,又似輕輕嘆息,然後語重心長的說道:「見你上山以來,始終悶悶不樂,為師和你師伯……大家都很擔心你!」說著,伸手往自己肩上拍了拍。

自己心頭一顫:原來還有人關心自己!當年宛城天缺,自己萬念俱灰,雖然上了謝羅山,卻仍覺得被天地所棄,日日渾渾噩噩,不知所往;聽師父一說,這才醒悟:山上有無色、有師父和師伯,何嘗不是個家?一想到此,不禁鼻頭一酸。

師父拍著自己的肩,輕聲說道:「可憐的孩子,凡間禮教讓你忍了淚,但憋久是會內傷的!」

自己恍然大悟:天缺之後,自己從未掉過淚,原以為淚水已枯,原來是病了。當晚便大哭了一場,哭完,心中舒坦,胸中鬱氣一掃而空,夜裡修煉,真氣異常通暢,終於明白修行是卡在何處。如此修煉半月,真氣日日豐沛,步履也輕盈了,糧食也吃得少了,問了師父,這次師父笑而不答;自己心裡明白,不禁歡喜,回到白龍潭,看著洞內器具,心想以後這些也用不著了,想起可以遷居清竹林,心中幾分歡喜,又幾分留戀;看著掛在石壁上的干將劍,百感交集,於是鑿了隻木匣,刻上「羋姓莫氏」的族紋,將干將劍放入匣中,對劍立誓:道成之後,願救天下蒼生,渡塵世苦難,無違祖訓;道號「蒼塵」。


這段回憶隨著干將劍影浮現,又化為雲煙,心頭細波蕩漾,有時是師父、雲遨,有時是道友、弟子,還有紅塵的家人、故友,少年時的長安、之後的戰亂,修仙之後又俯瞰紅塵,看遍百代興衰,出山斬妖除魔,帶師弟妹遨遊四海……

不知不覺,心中已一片寧靜,驚濤已遠,彷彿一葉孤舟停在靜海之中,卻又不是海,思緒半浮半沈,不知孤舟是行是停,也不知正往何處。

恍惚間,心頭冒出一個聲音說道:「絕不可讓他奪去元神!」雖在心頭,卻像是從別處發出。

意識界中無方無位,心念一動,便是眼前。就見那處中浮現一個人影,見樣貌,竟然便是自己!便見那自己身穿藍緞滾邊的蒼色長衫,正是那日去天缺探查時的裝扮。

那天缺時的自己站在眼前,說道:「元神果然還是找齊了!」剛毅的聲音中帶著幾分遺憾。

自己說道:「那也是辛苦無色和雲遨,隨我奔波諸界。」

天缺時的自己一怔,說道:「又是他們……他們隨我遨遊四海……」忽然嘆了口氣,續道:「有勞他們了。但若我們全神歸元,欲界必有大劫。」

自己一怔,問道:「何以見得?」

天缺時的自己淡然說道:「你何必明知故問?」

自己一愣,問道:「你以為我是破軍?」

天缺時的自己雖不知那人便是破軍,但心念相通,一說便知;便聽他黯然說道:「只怕被他脅持!」

自己一怔,但意識界中不能作假,心念一動,便是一句:「破軍執意要毀欲界,率先奪我策仙元神,若不盡快全神歸元,欲界諸仙將何以應付?」

天缺時的自己說道:「我也知曉,但破軍奪我元神,便欲借我之智,事關欲界存滅,豈可不防?」

自己說道:「你便是我,我便是你。你明知在意識界作假不得,如何會有違心之論?」

天缺時的自己一愣,自己說道:「我在冥府聽說:殘魂若不在本人肉身之內,不能有思維。雖不知破軍此時如何,但我們能在此一敘,便是有所思維,因此必是在肉身之內。」

天缺時的自己一呆,又黯然說道:「他能奪我元神,不能以尋常而論……」

自己說道:「你見我一路尋回元神,件件光明磊落,無違祖訓,怎是破軍?」

說著,沿途過往一一浮現:銀葉沙羅、太古師奇之遇、平等界智通之戰、天墉城天缺、師奇戰破軍、末世空海、太宇軒轅之戰……每段都一閃而逝,但在意識界中雖是一瞬,也都看得明明白白。

天缺時的自己看完一呆,驚道:「有……這麼多事……」

自己說道:「師奇在這個欲界化身成無色,便是要阻止破軍。若無色真元耗盡,便會神形歸元,我們勢必要盡早打算!」

天缺時的自己一呆,此事方才也看得明白,沈默一陣,黯然說道:「我便是擔心破軍奪我們全神,才守在此處。破軍既是另一個平等界的師奇,只怕不好對付。」

自己說道:「還記得師父授『曦和劍』之時曾說:『欲界有你,無憂矣』麼?」

天缺時的自己苦笑道:「那時我救不了洪水,悶悶不樂,師父不過安慰一句。」

自己說道:「當年師父授我『曦和劍』,便是因我真元和心志皆符合劍義。還記得曦和劍的劍義麼?」

天缺時的自己苦笑道:「曦和劍與干將劍是我畢生兩大劍,如何不記得?干將劍『楚國雖滅,不忘楚民』,曦和劍『濟世光明,仁智安民』;但對方是軒轅師奇……」

自己微微一笑,續道:「殘魂又非本尊,況且天墉師奇早有準備,我號稱策仙,豈能裹足不前?想當年,宛城只剩二十人,我都帶了出來……」

天缺時的自己嘆道:「可是不足一月,便死了一半……」

自己說道:「謀事在人,成事在天,又何須愧疚?還記得沙羅洲天缺之事麼?索訶和婆娑不自量力,以銀葉一枚和通天誠意,竟力可回天!」

天缺時的自己也想起了,一愣,微微驚道:「凡人竟有如此之力……」

自己說道:「我們也是出於凡塵。神仙都修於平凡,索訶和婆娑能補天缺,救沙羅洲,我們修仙取之於天地,便當還之於天地!此時正是用武之時!」

天缺時的自己默然不語,想起往昔宛城起兵、天缺求神、道成後斬妖除魔,聯合諸仙誅蠱王、破邪教、封鬼門,以往欲界誅仙如一盤散沙,但在此之後,便常互相照應,難道不是自己之故?師父那句「欲界有你,無憂矣!」真是如此!

自己說道:「還記得後末之世麼?逸山人不自量力,以一己之誠救破碎世界。後人尚能如此,我們不能有愧於後人!」

天缺時的自己一怔,點頭說道:「你所言不錯,凡人不自量力,卻能力可回天,我蒼塵一身修為,皆天地所賜,豈能有負天地蒼生,背棄祖訓!」

自己說道:「君子順天理立,善造命運,誅魔補天,勢在必行,師奇佈局已定,又豈能讓無色獨往!」

一提起無色,天缺時的自己一怔,小聲驚道:「無色……」然後正色說道:「後世之人和沙羅洲民尚且如此,我有如此修為,豈能蹉跎?」說著,向自己走近。

自己說道:「全神歸元,造善命運,成新未來!」

說著,兩個身影煥然一散,融成一團皓光,兩股元神合而為一,浩然真元貫流肉身,終於全神歸元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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