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0年4月3日 星期五

【太古遺音】第十九章 歧路難荒城回首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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隔日清晨,所有商旅全都不約而同裝載啟程。滿街人駝嘈雜,卻無人送行。

蒼塵三人將行李打點,由於在沙羅洲將餽贈之物索回很是無禮,因此駱駝貨物都還在;於是三人裝模作樣的將貨物繫上了。索訶跨了彎刀,牽出一匹駱駝,裝上行囊,等了一陣,卻沒見著婆娑;商旅來問候,卻只說「喔」、「嗯」,連句話也答不出。


家家戶戶忙著籌備祭典,村人彼此相見,竟也少了祝福。卻見塔塔轉出人群,望見索訶,奔了上去,說道:「索訶,你……你要走了……」

索訶微微怒道:「是啦!你們去跟那幫外人去摘葉子啦!」

塔塔退了半步,說道:「索訶……」

索訶叫道:「把我們趕走,剩下的全是好人了啦!你開心了吧!」

塔塔頓了頓,試探道:「其實……昨天的事,很多人知道……」

索訶一愣,叫道:「那有什麼用,要跟我走麼?」

塔塔抿了抿唇,說道:「這個,你拿去吧!」拿出一物,是阿曼的狼牙腰飾,續道:「他說他沒資格作……」話未說完,便被索訶拍落。

狼牙腰飾滾著塵土落在地上,索訶咬牙叫道:「誰要他的東西?你走!」

塔塔退了一步;蒼塵望見,喝道:「不得無禮!」

索訶一怔;但當他是長輩;於是將狼牙腰飾撿起,雙手還給塔塔,低聲說道:「你走吧!」聲音極低,幾乎是耳邊細語。

塔塔聽得明白,慘然一笑,拍拍他的肩膀,說道:「沙羅神賜福!你要保重!」長嘆口氣,轉身離開。

索訶低下頭,對著自己的駱駝呆呆出神,連旁人撞上也渾然不覺。

行商來來往往,婆娑仍未現身;直到出發了兩、三隊,才見她與母親牽了一匹駱駝走來;但見她面紗頭巾包得密不透風,只露出一雙眼睛,雙目微微紅腫。

兩人走到索訶跟前,索訶呆滯的問候道:「沙羅神庇佑!婆娑、塔蘭嬸嬸!」

塔蘭也道了聲祝福,婆娑卻沒開口。塔蘭摸摸婆娑的頭巾,說道:「沙羅神賜福!你在外面要好好照顧自己!」

婆娑點點頭,與母親相擁道別,然後望著索訶,卻是無話。索訶見她雙目紅腫,心想:「是不是病了?」想開口,口卻難開;呆呆的看著婆娑,又望向嬸嬸。

驀聽得一群人喊道:「一幫奸賊,還不快滾!」

三人一驚,回頭見拘彌率眾喊道:「奸賊快滾!奸賊快滾!」圍了過來,毋昧喊道:「那個母的還愣在那做什麼,要一起滾嗎?」眾人哈哈大笑,都喊道:「一起滾!一起滾!」

索訶見父親也在人群當中,又氣又恨;塔蘭一陣惶恐,看了女兒一眼,趕緊撇頭離開;索訶跨上駱駝,拔出彎刀,指著拘彌大喊:「混漲還不讓開!」

眾人一陣忙亂,讓出一條路;索訶回頭見婆娑跨上了駱駝,說道:「我們走!」奔了出去。

婆娑隨後奔出;毋昧率眾向著背影怒罵,拘彌望著塵煙哈哈大笑……


蒼塵一行人隨後離村,雲遨和無色共乘一匹,蒼塵獨乘一匹。雲遨內心五味雜陳,說道:「師兄,抱歉我壞事了!」

蒼塵卻沒回話,一會,笑了。兩人一愣,頓時明白過來,不禁笑出了聲,雲遨拍了腦袋哈哈大笑,說道:「哎!傻糊塗了!」

蒼塵笑道:「這幾日好玩吧!」

無色說道:「好玩!太好玩了!這個駱駝的睫毛好長啊!」

蒼塵說道:「馬的也很長。」

無色說道:「我喜歡駱駝的,看起來漂亮。」

蒼塵湊著駱駝頭端詳一陣,吟道:「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。」雲遨撫著駝頸笑道:「延頸秀項,皓質呈露。哎呀!還是真大美人呢!」

無色笑道:「這黃皮哪來的『皓質』?」三人都笑了。

雲遨操著韁繩,望望四周,說道:「不過我們這就要越走越遠了呢!」

蒼塵說道:「我們只是出來散步,等會就回去。這東西還要還人的!」

雲遨說道:「是啊!要怎麼還啊?我們戲還沒演完呢!」無色笑道:「大軍師有什麼主意,能說了吧!」

蒼塵笑了,說道:「其實也沒別的主意。照理我們是不該出手的。這種事有一便有二,這回有我們插手,下回他們當如何是好?」

雲遨說道:「師兄的意思是……」無色說道:「這是他們的劫數!」

蒼塵點頭說道:「不錯!有不尋常之物,必有不尋常之劫。雖然他們樂善好施,但銀葉畢竟不是凡物。」

雲遨問道:「便這麼簡單?」蒼塵點點頭,雲遨續道:「為何不在村內說?」

蒼塵說道:「其實我們說什麼、做什麼,那棵樹都知道。」

無色一怔,沈吟道:「那棵樹少說也有六百年……」雖然人樹不同道,但同樣百年修為,樹的境界會比人高;那沙羅樹又吸收了師兄的元神,境界絕對在自己三人之上!

雲遨一凜,說道:「原來如此!怪不得……但沙羅洲民行善積德,應該能化險為夷!」

蒼塵望著索訶兩人,說道:「但願如此!」


索訶與婆娑奔出沙羅洲,也不管東西南北,使勁得狂奔。只覺奔出一步,內心便舒坦了些。不知奔了多久,只聽耳旁沙聲隆隆,這才緩下腳步。但見大漠茫茫,萬里一色。沙漠之大,卻不知何處容身!不由得心頭一酸。

索訶見婆娑頻頻回頭,上前說道:「別傷心!我們一定很快就能回去的!」

婆娑紅腫的雙眼亮了一下,小聲問道:「能回去?」聲音模糊,嗓子尚未恢復。

索訶拍拍婆娑的肩膀,說道:「我們去盧渾洲,和伯叔他們說,請他們來一起修理那些人!」

婆娑搖搖頭,說道:「去那裡最快要八天,來不及了!他們今天就要摘葉子了!」

索訶低頭沈思,婆娑又道:「而且伯叔們鬥得過那假神使麼?」自己有神使相助,卻被趕出沙羅洲,何況是其他人?又為何真神使不護佑自己?難道真神使別有用意?

索訶沈吟一陣,說道:「不用害怕!沙羅神庇佑我們!我覺得沙羅神並未遠去!」

婆娑雙手撫胸祈禱,覺得內心依然光明,好似仍在沙羅洲;歡喜的點點頭。索訶看了看婆娑的駱駝,見行李多得有如走貨,問道:「你帶了什麼?」

婆娑苦笑,說道:「很多吧!什麼鍋碗瓢盆、打火石、新衣新鞋……都是我母親塞的……」說著,笑了,眼眶又泛出淚來。

索訶卻沒留意,見她腰上插著匕首,再看蒼塵三人貨物雖多,卻沒武器;說道:「那中土人被我們連累,又失了武器,如果遇到沙漠狼,我們便先上去擋擋!」

婆娑點了點頭。這時雲遨靠了過來,問道:「你們打算往何處去?」

兩人一怔,索訶黯然說道:「還、還不知道……」看了婆娑一眼,說道:「就隨你們去中土吧!」

雲遨笑了笑,說道:「中土啊……這裡走要……嗯……兩個月吧!我算不明白,哈哈!」

兩人大奇,婆娑頓時來精神了,問道:「怎麼會算不明白?你們不是那裡來的麼?」

雲遨卻是不答,反問道:「你們去中土要做什麼?」

婆娑說道:「聽說中土漂亮的東西很多,想去看看瞧瞧!」索訶說道:「跟你們走貨、學習,給你們做學徒。」

雲遨哈哈一笑,說道:「給我們做學徒?我師兄最近恐怕沒這心情。」

婆娑說道:「我們也聽從你。要去中土,我們會把你當父親一樣尊敬聽從的。」

雲遨乾笑了幾聲,無色說道:「他不收徒弟的,怎麼勸就是不收。」

雲遨苦笑道:「哎呀!別這麼說,師姊你也沒弟子……嗯?好像有東西來了!」將駱駝停下,望向遠方一處沙丘。

兩人往那望去,卻不見異狀;無色小聲說道:「你太早說了!」

雲遨尷尬的笑了幾聲。婆娑與索訶大惑,再看一眼,便見那處沙土揚起,緊接著幾個黑點登上沙丘,往此處奔來。是一群狼!不禁一驚。

索訶喝道:「是沙漠狼!快回……」忽想起早已無家可歸,於是改口道:「這裡我們來擋,你們先走吧!」說著,抽出彎刀。婆娑經歷昨日一戰,也不膽怯,拔出匕首,說道:「你們沒有武器,快躲一邊!」盯著沙漠狼,嚴陣以待。

蒼塵說道:「好!我們來引開狼。」

索訶說道:「載了貨的駱駝跑不過的!」說著,一匹狼已撲到前頭,舉刀一揮。豈料狼扭身閃開,落到身後,自後方撲上!趕緊策駝回身,但駱駝吃重,一時回身不得,趕緊側身一劈,卻差了幾寸!驀地「嗤」一聲,便見狼側身著地,肩上一道血痕!

索訶一愣:怎麼砍中了?還來不及反應,駱駝驚動,回頭猛地狼風襲面!連忙橫刀一劈。卻見狼影一扭,竟已閃過;這刀又劈了個空!便見狼落在左側,撲向自己左腹;吃了一驚:自己右手持刀,左側轉身不靈;只得勉強回刀,卻又劈之過早!忽聽得「嗤」一聲,那狼帶傷滾落,不禁一愣:方才刀鋒似乎有光!正要回想,驀地心中一聲音道:「右側!」心頭一跳,連忙回頭,反身一刀。便見一狼居高臨下壓將下來,趕緊將刀往上一拍。只見狼影蔽空,刀鋒爍爍!倏地藍光乍現,手中一震,聽得一聲狼嚎,那狼竟橫飛三尺開外!

索訶又驚又疑,尚未及瞧,身旁沙聲再起,肩上中刀的那匹又撲了上來,趕緊將刀迎上。

婆娑也與狼纏上。見狼迎面而來,趕緊舉匕一揮,卻差了大老遠,揮了個空,趕緊再補一劍,那狼仍在遠處;見狼虎視眈眈,內心害怕,於是心頭一橫,將匕首對著狼猛揮。

狼見白虹舞成一片,盤旋幾步,繞到另一側。婆娑見狼不打這來,趕緊拿匕首追上。忽察覺劍虹帶著青色,心下一奇:「我的匕首是這模樣麼?」驀地劍影中見狼又轉向,趕緊跟上。

狼打量一陣,瞧出破綻,撲了上去。婆娑加緊揮舞,卻怎擋得住?座下一震,貨物上灰影一閃,已欺近身後!

婆娑大駭,下意識轉身一揮,「喀喇」一聲,狼飛落身後,腹部重創,哀鳴幾聲,眼見不活了。

婆娑驚魂未定,不知方才是如何劈中的,驀地心頭一熟悉的聲音說道:「看準再揮!」不禁一愣,那聲音又道:「別愣!前面!」

婆娑趕緊回頭,赫見狼影撲面!趕忙揮劍,卻揮了個空!這時雙手在外,胸前門戶大開,眼前狼口噴腥;嚇得閉上眼睛,還未眨眼,心頭聲音說道:「劈!」不假多想,橫劍一掃。「刷」一聲,匕首竟擦過狼身!

婆娑一愣,見那狼落到左後側,再度撲來;心下忖度,這時那聲音說道:「砍!」於是應聲一砍,但差了一點,掃中尾部,落了幾根毛。定了定神,鼓起勇氣,蓄勢迎上。

接續數回都有靈感指點,婆娑漸漸抓住了訣竅,到後來即使沒提示也差不了多遠。心下奇怪:「神使怎如此清楚自己動靜?」欲細想,卻又不容分神。

驀地索訶一聲大吼,叫道:「怎麼還來!」婆娑嚇了一跳,叫道:「怎麼了?」

索訶砍倒了兩匹沙漠狼,又撲來兩匹;但見那狼毫無退縮之狀,竟越鬥越狠;說道:「平常死一隻……就會……退走……」說話間又兩刀揮空,怒得一聲大吼,對著一匹狼隔空一劈!

倏地藍光掃蕩,勁風揚起一圈沙塵,迷濛不能見物,同時聽得數聲狼嚎;索訶一愣:「怎如此厲害?」忽見沙塵間黑影一晃,趕緊提刀一砍,正中狼首!

「豁喇」一聲,狼一分為二,飛落兩處,落地兩聲,煙塵漸散。索訶提神四顧,見無狼攻來,四周盡是狼屍,數數竟有八頭;心想:「打了這麼多麼?」望著婆娑問道:「你還好麼?」

婆娑以為都是索訶打的;收回匕首,搖了搖頭。索訶說道:「今天的狼特別兇,還好你沒事。」

婆娑輕輕點點頭,小聲說道:「神使保佑!」

索訶一怔,說道:「沒事就好!」心想沙羅神向來只庇護村內,此地護佑仍在,難道神使便在附近?當下只覺只有一種可能,但又不敢去想。婆娑也是受寵若驚:神使竟會指點自己戰鬥!而這次的聲音又和昨夜不同,十分熟悉,好似很久前便已相識。

蒼塵三人在一旁看著,雲遨傳音笑道:「師兄也看不過去了!」

蒼塵傳音道:「下回留給他們練手吧!」

雲遨傳音道:「你真不嫌麻煩!」策駝往兩人行去,煞有介事的道:「這批狼好凶猛,你們真是厲害!」無色說道:「真是謝謝你們!」

婆娑說道:「你們沒事吧!」

蒼塵拱手說道:「多謝照應,若無你們出手,我們就要葬身狼腹了!」

兩人趕緊謙了幾句,見三人毫髮無傷,便放心了,隨即又覺奇怪:他們怎能如此從容不迫?但又想三人自入村以來便是如此,應是自己多心了。將狼撿起,一行人繼續上路。


拘彌將一行人趕出村外,見五人漸行漸遠,得意的哈哈大笑;毋昧說道:「礙事的人都走了!」用的是大宛話。

客商都已離開,兩人也不怕人聽懂;拘彌得意的說道:「連巫隹也覺得那三個東方人很古怪,我多年的經驗果然正確!」回頭向群眾說道:「好啦!下回我來你們人人一瓶葡萄酒!散啦!散啦!去幹活吧!」說罷,眾人爭相叫道:「你先寫個憑據啊!」「你還欠我兩壺酒呢!」「我們兩不相欠了,別再纏我了!」「你這沙羅棄民!要我們來盡做這種事!」拘彌兩人卻渾不管眾人說什麼,揚長而去。

塔塔正打點祭典,聽得村口動靜,與阿曼說道:「客商都走了,婆娑與索訶也離開了。」長嘆口氣,續道:「真不知道沙羅洲會變成怎麼樣?」

阿曼也忙著活,說道:「以前好熱鬧,連客商都會來幫忙。」現在放眼望去全是村裡人,這等景象還是有生以來頭一回。

塔塔嘆道:「是我們招待不周,那天明明見有人真受傷了,卻一片銀葉也沒人給。」嘆了口氣,但自己是真沒葉子能給了。

阿曼低下頭來,說道:「是我違背了聖訓。」

塔塔安慰道:「你怎麼又這麼說?索訶只是一時脾氣,他還是個孩子!你又做了什麼?別放在心上了!」

阿曼說道:「他已經成年了!」

塔塔說道:「才剛成年,還有很多得學著呢!哎!你也別太在意了!」

阿曼拾起狼牙腰飾,看了一陣,說道:「嬸嬸,如果違背了聖訓,努力修持,沙羅神和薩滿聖人會原諒麼?」

塔塔想了一下,唱道:「聖人薩滿的教訓,要人寬恕與和善。」然後說道:「改過向善,薩滿聖人一定會原諒的!」

阿曼看著手上的狼牙腰飾,緊緊一握,說道:「我知道了!」將狼牙腰飾繫回腰上。

塔塔忙著活,忽然想起一事,將活放下,起身往祭祠走去。

樹下也是一團忙碌,幾人架設祭壇。塔塔經過,祝了聲問候,走入祭祠,見浮妲對著雙尊者像默坐齋戒,於是坐下來,敲了陶鈴,說道:「弟子塔塔心中困惑,矇昧不見光明,請巫師和祖靈開示!」

半晌,才聽浮妲說道:「有何疑問?」

塔塔說道:「客商全都離開了,是不是我們忘了愛人如親,樂善好施?我們會不會已經被惡魔矇騙,繼續犯下嫉妒、算計、貪婪?我們又要如何修持改過,神和聖人才能赦免我們的罪?」

浮妲身子微微一動,但馬上恢復平靜,半晌,才道:「薩滿聖人有言:待人如己,慈悲為懷,心存善念,才有善行。」

塔塔思索片刻,只覺浮妲答非所問,不知語意何在,又問道:「今天取葉會不會觸犯神威?如果沙羅神不允許呢?」

浮妲說道:「祭祀後我會詢問神意。」

塔塔聽了,心安了些,說道:「四百年來我們沙羅洲人都沒敢動過一片葉子,希望今後沙羅洲仍然銀光燦爛。」說罷,撫胸默祝,起身離開。


青空萬里,太陽依然照耀;蒼塵一行人行在沙漠中,一路無語。索訶和婆娑各懷心事,相看數眼,卻不敢說。

驀聽得幾聲叱喝,前方煙塵飛揚,似乎有人!一行人趕前數步,見那處刀光劍影,沙塵中狼影如電,吃了一驚。索訶拔刀叫道:「快靠過來!」奔了上去。

婆娑也拔出匕首跟上。那群人見有人相助,又驚又喜;但狼十分纏人,脫身不得。索訶見三匹狼圍攻一名大漢,大喝一聲,迎將過去。

那大漢見狀,趕緊讓開,兩狼隨之追上,餘下一匹往索訶撲去。索訶舉刀直劈,見那狼雙目發赤,吃了一驚!霍然眼前一灰,勁風撲面,連忙回刀!

「嗤」一聲!索訶衣袖撕裂,雖隔著面罩,臉上仍被狼毛刮得隱隱生疼;暗暗吃驚!一人叫道:「這狼兇得緊,小伙伴小心!」

索訶緊盯狼影,只覺狼身形如電,劈出幾刀,漸漸看出端倪,但手也被震得隱隱發麻,與方才的那群截然不同;心想:「這些狼是怎麼回事?」只得暗暗祈禱,沈著應戰。

婆娑有了先前經驗,沒當初那般慌亂,但見狼來得凶猛,也不免心生膽怯;這時心中那聲音又出來指點,於是依著靈感,兩三回便中了一劍,心下欣喜,恐懼一掃而空。

只見狼影勢若奔雷,夾風披塵,轉足間,揚起漫漫黃沙;赤目圓睜,竟越戰越狠。索訶彎刀赫赫,婆娑青虹隱帶,削耳卸足,斬狼於駝峰之下!

不多時,狼已掃盡。兩人見客商全吃驚的望著自己,反而羞了。那大漢驚道:「竟然全宰了!我們一匹都打不了……」藍斗蓬的道:「為什麼狼不會圍上你們?」

兩人一怔,異口同聲問道:「什麼圍上?」藍斗蓬的道:「剛才狼是一隻隻上,其他都愣在旁邊……你們沒看到麼?」幾人七嘴八舌,都說狼全傻在原地,死了一隻才奔上一隻。

兩人回想方才確實是殺了一隻才見下一隻;索訶是熟練之後才見兩隻齊上。尋思一陣,又想起上回也是如此;不禁面面相覷,然後傻笑說不知。

驀聽得有人喊道:「馬罕,你撐著點!沙羅洲就在前面了!」

兩人回頭,見眾人圍著一名十七、八歲的小伙,那小伙腳上一片鮮紅一片,褲管拉起,傷口深可見骨,還未包紮。大漢問道:「還成麼?」褐頭巾的道:「已經止血了,中土人幫忙的!」藍斗蓬的道:「快包包上路!」

蒼塵說道:「沙羅洲不能去了!」

眾客商一愣,都問道:「怎不能去?救人要緊啊!」都說要送沙羅洲。

婆娑上前說道:「沙羅洲現在最好別去!我就是沙羅洲人。」

眾客商一愣,索訶說道:「我和她才剛從沙羅洲離開……沒時間解釋了,快讓開!我有銀葉!」說著,拿出銀葉布包。

眾人趕緊讓開,見索訶打開布包,剎時銀光幽幽,心頭一凜;便見索訶將銀葉放在傷口上,吟道:「傷病啊!苦痛啊!沙羅神慈悲,已赦免了此人,快快離開吧!殘疾啊!惡毒啊!沙羅神賜福,已庇佑了此人,快快消失吧!」

說著,銀葉銀光大放,籠罩傷處,朦朧間,隱隱見得銀星閃閃;眾人都看傻了眼,那小伙低頭看著,淚水已不知是疼是喜。不一會,銀光收斂,漸漸露出傷肢,待光華隱去,便見那處皮肉完好如初,怎般也瞧不出傷口何在。

眾人感激淋漓,一會謝神、一會謝人,都讚沙羅洲人樂於助人。那大漢忽然認出了兩人,說道:「咦!你們不正是沙羅洲那對娃麼?長這麼大了!」

索訶一愣,問道:「咦!是哪裡的大爺?」

那大漢取下面罩,露出一把髭鬚,說道:「我是龜茲的格答,上次來時你還這麼高,」比比自己胸口,續道:「忘記了?」

婆娑喜道:「啊!是格答大爺,上回給我帶條漂亮的絲綢,我好喜歡呢!」

褐頭巾的道:「做什麼將臉蛋包這麼緊?都認不出來了!」

婆娑羞得低頭說道:「是風、風太大!」

藍斗蓬的笑道:「幾年不見,越長越標緻了!還這麼厲害,」指指兩人行李上的狼屍,續道:「打了這麼多!」

兩人都羞了。雙方敘了舊,那藍斗蓬的叫蘇伐替,褐頭巾的是隆開,都是格答的老伙計,那受傷的馬罕是新面孔,兩人都不曾見過。龜茲一夥在中土做完了買賣,回頭正要前往大夏,不巧遇上了狼群,便和一行人會合了。索訶引見了蒼塵三人,問來歷,便照老說法說了。龜茲一夥聽了,都嘆年歲不好,盜匪多,狼群也兇狠。

蘇伐替問道:「沙羅洲出了什麼事,怎麼不能去了?」

索訶說道:「前幾天來了個大宛人和大食人,那大宛人一進村便騙人銀葉……」與婆娑一同將原委大致說了,至於暗探拘彌、真神使相助的事卻沒說。

龜茲一夥聽罷,都大罵拘彌、巫隹。隆開說道:「我們一夥人假扮突厥人殺進去,大家說怎麼樣!」

蘇伐替和馬罕都道好,索訶說道:「不能扮成突厥人!」婆娑說道:「突厥人從來不在我們村內做壞事的!」

隆開說道:「那還有什麼方法?我們趕去波斯請公爵出兵!」

索訶說道:「那來不及了!」

龜茲一夥憤慨的思索著,馬罕說道:「我們直接打進去吧!」

格答喝道:「毛毛躁躁的,能成什麼事?凡事都要仔細考慮打點!我們鬥得過那大食妖巫麼?不然客商怎麼全沒留下?」

馬罕憤然叫道:「忘恩負義!」

婆娑搖頭道:「不怪他們!我們也不知道要怎麼辦!」

隆開說道:「把他們趕出去!」馬罕說道:「去告發他們!」

蘇伐替搖頭道:「沙羅洲人做不出這種事。」格答說道:「他們古訓就是這樣,告發驅逐其實就是那群奸人的手段!」

隆開和馬罕沒敢再繼續說。索訶說道:「這要感謝沙羅神護佑,我們才能活到現在。」

眾人沈默一陣,格答問道:「你們有何打算?」

索訶嘆道:「和東方人去中土吧!」

格答點點頭,說了聲「保重」;看看自己的商隊,隆開說道:「老爺!這下怎麼辦?」蘇伐替說道:「我們糧食和水都快沒了!」

婆娑說道:「沒關係!我們有,吃我們的吧!」

格答一怔,說道:「可是……」

索訶說道:「不必客氣,沙羅神要我們待人如親!」婆娑說道:「還有這些狼可以吃啊!」指指地上的沙漠狼。

眾人心頭一酸,馬罕忽然高聲說道:「好啊!太感謝你們了,大豐收啊!今晚一定吃撐了!」跳下駱駝將狼屍一一撿起。

蒼塵向眾人說道:「你們一定乏了,我們到古城歇息吧!」

龜茲一夥大惑,索訶解釋道:「拘彌進村那日也出了神蹟,古城全部露出了!」

龜茲一夥大奇,古城雖沒糧水,遮風避日卻是夠了;都爭相道好。於是看準方位,往苛索古城而去。

一路上,格答捉著蒼塵三人追問中土的事,打算套些消息,多做些買賣。三人起初隨意答了,沒料到格答越問越細,漸漸招架不住,若非雲遨曾是老江湖,險些便要揭穿。龜茲一夥見三人見識不凡,對中土四鄰和海外的珍稀逸品如數家珍,許多連聽都未聽過,不禁嘖嘖稱奇;格答還以為是豪門顯貴,是以語有保留,更是不敢怠慢。

婆娑與索訶並行在後,婆娑喃喃說道:「不知大家現在怎麼了。」

索訶也是心事重重,勉強打起精神,說道:「只要沙羅神還在,一定會沒有事的!」

婆娑低頭半晌,說道:「我好害怕……」

索訶說道:「沙羅神庇佑,有什麼好怕的?」

婆娑小聲說道:「雙尊者傳說……大家都違背了神意,會不會……」卻是不敢說出口,頓了頓,才續道:「薩滿聖人降下的預言也這麼說。」

索訶一聽,一時說不出話來,良久,才道:「神使一直指點我們,我想神也不會放棄沙羅洲的!」

婆娑搖搖頭,小聲說道:「可是神也來了……」

索訶一怔,問道:「神?沙羅神?」

婆娑點頭說道:「是!一定是祂沒錯!剛才祂也指點我了。」

索訶小聲笑道:「怎麼可能?沙羅神的庇佑不會離開沙羅洲的!是不是另一個神使?」

婆娑搖頭說道:「不會的!我肯定那一定是沙羅神!那個聲音,那個感覺……」

索訶笑道:「你一定是太想祂了!不然就是……」

婆娑微微惱怒,說道:「不然是什麼?」

索訶一愣,婆娑催道:「是什麼?你說啊!」索訶吱唔一陣,說道:「是……是神在等我們回去!」

婆娑一怔,低下頭來,良久不語。

驀地前方一陣騷動,說來了群狼,壯碩異常。兩人上前,見八、九匹狼奔了過來,隻隻肌肉拳拳,身形魁梧,目光血紅如炬;趕緊拔出傢伙,奔上前去。一交手,果然勇猛難當,索訶數刀揮空,才漸漸熟悉;婆娑也險些捉不住匕首,憑著靈感指點,才挺住身形。

龜茲一夥吃過大虧,見狼群凶猛,兩人卻奮勇上前,都暗暗佩服;本想助陣,但見惡狼依然接續上陣,不往此處攻來,一時不敢插手;又見兩人連續兩戰,竟毫無疲態,鋒芒之中帶著異光,難道暗中真有神助?

不久,狼群殺盡,眾人一陣讚許,蘇伐替說道:「今天是怎麼回事?這時也這麼多狼?」沙漠狼晨昏出沒,白日是不會行動的。隆開問道:「你們怎麼不會累啊?」索訶兩人一愣,傻笑說不知。格答說道:「老夫這輩子沒見過這麼壯的狼!」馬罕喜道:「難得一見的肥狼啊!」跳下駱駝便要去撿。

蒼塵突然喝道:「不要撿!」

馬罕一呆,無色說道:「那些不要了吧!」

格答一怔,不疑有他,說道:「東方人所言甚是!我們已經打了這麼多,該當知足才是!」

眾人明白了,於是撇下狼屍,繼續上路。人走遠後,雲遨悄悄將狼屍燒了。


夕陽西下,餘暉灑了滿天的胭紅,層層沙丘也鑲上紅邊。千浪裡,只見半壁擎天,向晚斜陽,孤垣映紅,風口蕭蕭低吟。

苛索古城這時已堙沒了三成,一行人進城尋處房舍歇腳,在屋外搭起帳子,升了堆火,將狼肉料理了。一時肉香四逸,眾人邊烤邊吃;蒼塵三人不吃肉,花了好大力氣才推辭,藉故到別處歇息。

格答吃著肉,說道:「那些人怎麼不吃啊?」

索訶說道:「他們一直都吃很少,有時候還不吃。」

格答歪頭一想,說道:「你不覺得這三個東方人有門道?」

索訶問道:「怎麼說?」

格答低頭小聲道:「你想想,沙羅洲經過那麼多中土人,可有像這樣的?」

索訶一怔,說道:「我以為東方人有些是這樣。」

格答說道:「少得很!我告訴你:中土的大貴族都會魔法,在山上蓋神殿,建的那個修道院好高,一層又一層。煉金術很高超,能將石頭變成食物,囊裡的水可以讓死人復活,據說厲害的還可以飛上天呢!」

索訶睜大了眼,格答續道:「我見過一回!十幾年前中土旱災,涼州的伯爵就蓋了座好高的塔,上面一座大爐子,伯爵帶了幾個人上去,又是念咒又是跳舞,然後把一把特殊的線燒了,插在爐子裡。結果你猜,馬上便下雨了!」

索訶大為驚奇,心想:「看來去中土還有得學呢!」忽察覺婆娑始終沒出聲,回頭見婆娑望向遠方:夜空下,那處銀光幽幽,正是沙羅洲!不禁一呆。

婆娑抱著膝蓋,察覺動靜,小聲道:「我聽著了!」

索訶問道:「不吃麼?」

婆娑搖了搖頭,說道:「吃飽了。」

索訶知道她幾乎沒吃,蘇伐替說道:「轉過來!轉過來!看著肉便想吃了!今天的,鮮啊!」給婆娑切了兩塊肉。

婆娑拿起盤子動了兩口,卻沒吃完。眾人沒法了,索訶起身出帳,回來時拿著兩張狼皮,蹲在婆娑旁邊,遞給婆娑說道:「和我結婚吧!」

婆娑嚇了一跳,眾人哈哈大笑,拍手叫好;婆娑羞得推開索訶,說道:「又不是你打的!」

索訶說道:「至少我有一半啊!」捧著狼皮上前半步,說道:「嫁給我!」

眾人都樂了,拍著手直喊「結婚」;婆娑羞得將頭埋在膝裡,索訶捧著狼皮直催。眾人鬧了幾聲,卻聽得數聲抽泣,竟然哭了!

眾人都傻了,連聲相勸;卻哪裡知曉婆娑是觸景生情:沙羅洲人向來都在樹下成親,想那銀樹下張燈結彩,親友雲集;現在人在村外,舉目無親,怎能不愁?婆娑這一哭,又牽起連日委屈,更一發不可收拾。

眾人沒法了,索訶捧著狼皮不是滋味,坐下來嘟囔道:「以為你會開心的,早知道便不跟你結婚了。」話一出口,便知不對,果然挨了婆娑一腳,趕緊叫道:「我不是這意思!我不是這意思!」

眾人大笑。驀地一屋內傳出馬罕的驚叫,眾人趕緊奔去。原來馬罕吃了半飽,趁天未全黑,便在城內四處遊晃。眾人來時,見馬罕驚恐的指著一團黑物,哆嗦得說不出一句話;蘇伐替往內看了幾眼,一拍馬罕的頭,說道:「傻子!死人沒見過?」

餘人都奔了過來,見到那屍骸,格答說道:「這模樣的我倒是真沒見過。」望了望四壁,又道:「這城這樣,少說也好幾百年了。」馬罕聽得腿都軟了。

索訶兩人探進頭來,索訶一見,說道:「啊!是先人!」

眾人一愣,索訶說道:「趕緊埋回去!」說著,禱了聲祝,蹲下來將沙推回,把屍骸重新埋起。眾人一凜,也跟著幫忙。

祝禱畢,隆開問道:「這人是你的先人?」

索訶說道:「是啊!我們沙羅洲人都是苛索人的後代。」說著,一群人走出屋外;格答說道:「這我倒是第一次聽說。」婆娑說道:「我們沙羅洲人是苛索城遷過來的。苛索城遭受神罰,才變成這樣。」索訶走到帳前,說道:「已經有六百多年了!」掀開帳簾,走了進去。

眾人跟著入帳,隆開問道:「神罰?」格答問道:「什麼事?」

索訶朗聲唱道:「甘泉喲!」歌聲緩慢悠遠,好似地底湧出聖露,滋養土地,剎時百花齊放,浸染整片大地;婆娑接口唱道:「方城喲!」金鷹拔地而起,揚起滾滾沙塵,神力驟起,沙塵凝成通天高牆,傲視萬里黃沙。

兩人雙手俯胸,望著星河下的斷垣,唱出一首古老的歌:

「甘泉喲!方城喲!
「苛索我祖的城啊!曾是富庶的城!
「駝鈴連連到天邊,牽起日升日落。
「駝駝滿載,珠寶財貨,
「金環銀帶,人人高歌快活。

「甘泉喲!方城喲!
「苛索我祖的城啊!卻是罪惡的城!
「悲憤聲聲到天聽,天神張開了眼。
「泉水一瓢,財寶成山,
「旅人困遏,人人驕奢貪婪。

「甘泉喲!方城喲!
「苛索我祖的城啊!已是死亡的城!
「惡靈重重到天邊,天神收回日夜。
「貪吝嫉妒,盡成鬼魅,
「滿城罪惡,永為黃沙湮滅。」

歌聲沈沈,卻無人起舞。城中夜風微微,地上沙紋顫抖,好似先人遊走,但仔細一聽,卻又杳然無聲。只餘亙古的風沙,巍峨的荒城、靜謐的天河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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