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沙羅洲人載歌載舞,好生歡樂,忽聽大宛商人唱說苛索古城重現,吃了一驚,樂曲嘎然而止。蒼塵三人心頭一跳,眾人議論紛紛,驚道:「苛索古城又出現了?」「就是附近那座廢墟?」「真的全出來了?」「那可全都是沙啊!」
那大宛商人還在人群外,高聲說道:「是啊!全露出來了,連牆角都乾乾淨淨。你們瞧,這是我在那裡撿的寶石腰帶!」眾人往那聲音圍去,後面的人影都還沒見著,前面的便已爭著說道:「沙裡撿的吧!」「別拿你的貨來湊數!」都是不信。
這時另一個大宛人口音說道:「誰會在沙裡撿東西?這可是寶啊!」想來是那商人的小廝。然後又聽大宛商人說道:「不信你自己瞧去!」
眾人想有道理,一陣竊竊私語,也不爭辯了。一人問道:「真露出來了?」
大宛商人說道:「哪還有假?可不是神蹟麼?」
眾人不禁好奇,推著他湧進薩摩的茶棧,聽他將事說了。大宛商人和伙計將古城細細描述,連房舍位置、器皿、屍骸也說得一清二楚,雖不免有些加油添醋,但與實情大致無二。沙羅洲耆老聽了,都說與傳說中的相仿;客商一聽,更不敢不信了。眾人都稱是神蹟,說道:「大家要當心啊!天神在古城示現,恐怕就要來這了!」「古城這麼近,恐怕已經來了!」「天神來了!大家要留心,不要做壞事啊!」連客商也囑咐跟班道:「就算這神不是我們的神,你們也要留意,千萬不可胡作非為!」旁邊幾個小夥子悄聲道:「我瞧還是不要去尋寶了吧!」蒼塵三人入店,村人也告誡三人道:「天神來了!你們外地人的要謹慎,不要做壞事啊!」
眾人有的告誡,有的追問,吵吵嚷嚷好一會才漸漸散去,只餘幾隊客商。索訶端出茶水給大宛商人潤口,大宛商人見人散了,忽然長嘆口氣,竟開始說起家鄉事。原來他名叫拘彌,往來西域諸國數十年,家財萬貫,卻難享天倫之樂。近年女兒得了怪病,走訪諸國名醫,全都束手無策,只好上沙羅洲求銀葉。說得聲淚俱下,眾客商聽了,也心有戚戚焉。
大食商人說道:「沙羅神慈悲!念你一片真誠,一定能拿到銀葉回鄉的。」烏孫商人說道:「沙羅神保佑,銀葉一定能讓你女兒康復的。」
那大宛伙計名叫毋昧,扶著額頭說道:「好可憐的女孩啊,見不了父親,已是個可憐女孩,現在還生滿了麻子,連話也不會說了。」
薩摩從屋內拿出一片小布包,說道:「沙羅神慈悲!賜福給可憐人。這是今年神星祭的銀葉,便給你女兒吧!」將布包遞給拘彌。
這布包只有巴掌大,隔著布隱隱有光透出。拘彌眼睛一亮,一把拿過小布包,迫不及待的將布包一揭,掌中陡然一亮:只見一片葉子柔柔發著微光,光芒溫潤澄澈,有如一盞燭光,照得一室洞明;銀葉中彷彿蘊含神力,捧著的掌心竟隱隱有溫熱之感。但見那銀葉光華頃刻即逝,皓光收斂,銀色的葉片映著天光閃閃發亮。
兩隊行商都瞧直了眼,胸中升起一股崇敬之心;蒼塵三人見了,心裡有數。拘彌樂得眉開眼笑,對著薩摩直道謝;毋昧抹著眼淚說道:「感謝慷慨的沙羅洲民,小姐的病一定很快就能康復的。」
大食商人欣喜道:「沙羅神慈悲!你快點回鄉去吧!」烏孫商人也說道:「是啊!你女兒肯定等你等得苦了!」
拘彌笑得合不攏嘴,這時店外一串急促的腳步聲,一名少女奔了進來,原來是方才與索訶共舞的婆娑。但見她掀開門簾,一眼見到拘彌,趕忙走了進來,手上拿著巴掌布包,說道:「太好了!你還在這。這是嬸嬸的銀葉,你拿去吧!你叔叔的病一定很快就能痊癒的。」說著將布包遞給拘彌。
眾人一愣,烏孫大伙計笑道:「哎呀!真是巧啊!」烏孫商人瞪了自家伙計一眼,問道:「大宛人,你叔叔是什麼病?」薩摩驚道:「你叔叔也有病?方才怎麼不說呢?」
婆娑愣了一下,說道:「沙羅神慈悲!他叔叔全身長滿了麻子,還流出了膿,整個人都不對了。」
大食商人一怔,問道:「是不是好幾天不吃不喝,嘴巴也爛了?」
婆娑說道:「嗯,你們也知道了?」
大食商人問道:「已經有一個多月了,離鄉前還握著他叔叔的手道別?」
婆娑點頭,傷心的道:「是啊!真的是好可憐啊!」
烏孫商人冷笑道:「大宛人,你叔叔和你女兒真是病得一模一樣啊!」說到「一模一樣」時還特意提高音調。
婆娑一愣,問道:「怎麼?他女兒也得病了?為什麼方才在嬸嬸那裡沒說?」
兩隊商人哈哈大笑,烏孫大伙計說道:「他當然沒說啦!他怎麼敢說啊?」烏孫商人「哼哼」一陣冷笑,說道:「你好大的膽子啊!」
卻見拘彌毫不羞恥的接過布包,說道:「這……真是太謝謝你了。我就知道沙羅洲人便是這麼慈悲善良。」故意轉向蒼塵三人,說道:「我女兒和我叔叔……便是這樣的可憐人,偏偏就是有人不信……」說著,一手捂著雙眼,哽咽道:「啊!我的女兒,我的叔叔,你們病得可真是一樣啊!」
蒼塵三人早已察覺此人有假,方才只是不動聲色,不料此人如此厚顏無恥;雲遨說道:「你一字一句沙羅神都聽得真切,要後悔現在還來得及!」
拘彌哭喊道:「神啊!你為什麼要讓我女兒和叔叔受這種罪啊!」
烏孫大伙計怒道:「滿口謊言!你分明就是來騙銀葉的!」大食商人說道:「我不說對不起神。你趕緊吐實吧!你是不是打算在這裡撈一票拿去賣?」
拘彌哭道:「苦啊!這種事說出來沒人信。」毋昧也抹著眼淚說道:「我可憐的大老爺和小姐,為什麼你們偏偏要病得如此相似?讓這麼多人懷疑,若不是沙羅洲民善良,多少可憐人都要命喪黃泉了。」
眾人怒不可遏,大食伙計怒道:「哼!你真不怕天譴?就算天不殺你,沙漠狼也要把你撕了!」兩商隊輪番斥罵,拘彌兩人卻始終不承認,反而越哭越淒切。
索訶和婆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,薩摩插口說道:「沙羅神慈悲!教人善良和施捨,懷疑別人是不好的,而且有誰會詛咒自己的親人?」說罷,握起拘彌的手,說道:「沙羅神保佑!你的親人一定很快就能康復的。趕緊回鄉去吧!祝福你一路平安!」索訶和婆娑似乎明白了,索訶撫著胸口說道:「智慧的箴言,懷疑是不好的!我們都是兄弟,要相信彼此。」婆娑說道:「天下的事和沙漠的沙子一樣多得數不清,或許真的有這種巧事。你們不要再懷疑他了!」
眾人一呆,大食伙計說道:「你們就這麼信了?」烏孫商人說道:「你們難道不覺得哪裡不對勁麼?」眾人出口相勸,薩摩三人卻深信不疑。拘彌抹著眼淚連聲道謝,喚毋昧取來幾囊酒,將一囊遞給薩摩,說道:「真是太感謝你了。我們大宛沒什麼特產,便是這葡萄酒。送給你吧!」
薩摩聽是「葡萄酒」,眼睛一亮,說道:「這……行善是不能求回報的,這、這拿了回報,就、就不能說是行善了。這個酒……我、我不能收。」
拘彌說道:「哎呀!今天我心裡高興,我歡喜,交個朋友,如何?」
薩摩大喜,連聲說道:「好、好、好!當然可以!」索訶臉色微變,說道:「父親!」薩摩一把拉過索訶,說道:「這可是好東西,平常哪有這酒啊?今晚為父的給你嚐嚐。」索訶擔憂的道:「不好吧……」卻不敢忤逆。
薩摩捧著酒囊又唱又跳的轉進屋後,拘彌又送酒給在場餘人,眾人都拒絕了,只有那烏孫小伙計一臉垂涎,但也給烏孫商人勸住了。兩隊怒得坐不住,先後離開了茶棧。拘彌兩人卻是大無所謂,樂得如大豐收般。無色說道:「你們口出妄語,真不怕報應?」
拘彌哈哈大笑,毋昧眉頭一挑,說道:「你以為你是神啊!祂怎麼樣要你來說?」
無色皺眉道:「你們明明見了神蹟,怎還敢如此放肆?」
毋昧叫道:「神蹟!神蹟!見到了神麼?害怕這種看不見摸不著的事的真是笨蛋!」
無色說道:「舉頭三尺有神明,你以為神不知道麼?我們中土有話道:『善有善報,惡有惡報』,到時天神降罪,不得好死!」
毋昧大笑,說道:「好啊!好啊!什麼報應,快點來啊!我到要看看神要怎麼懲罰我這罪大惡極的人!」
索訶和婆娑見兩人吵了起來,雖聽不太懂,但也猜個大概,心中一陣徬徨。雲遨見師兄臉色不對,小聲叫道:「師兄……」
蒼塵冷冷說道:「無色,別跟他鬥嘴了!『唯上智與下愚者不移』。」只有最聰明和最笨的人才會勸說不得。
無色回頭問道:「師兄有主意了?」可是諸仙對這種事通常不會正面出手的。
蒼塵淡淡說道:「慢點!」
毋昧以為三人怯懦,對著三人又譏諷又是大笑。這時一客商探進店來,見蒼塵三人在內,入店說道:「東方人,你們果然還在這。我們打算明天出發,你們覺得如何?」原來是先前邀三人去中土的胡罕。
三人一怔,蒼塵說道:「不打緊,你們要走便快走吧!不必為我們逗留,後面有人會來接應我們。」
胡罕說道:「原來你們有同伴,太好了!希望你們能早日會合!」
拘彌這時拎著酒囊湊了上去,說道:「朋友,這是大宛的酒,今天我高興,給你!」
胡罕一愣,說道:「我不認識你……」看到酒囊,續道:「我不買酒。」
拘彌堆笑道:「哎呀!今天我高興,白送,就當交個朋友!」將酒硬塞給胡罕,毋昧撇下三人,上前幫腔道:「誰都知道沙羅洲是個樂善好施的地方,說白送就是白送!」胡罕大喜,不疑有他,一把將酒囊接過,與拘彌勾肩搭背走上街去,毋昧抓了行囊,回頭向三人扮了個鬼臉,跟了上去。
索訶和婆娑都一臉徬徨,互看了一陣,婆娑惶恐的說道:「我覺得我好像不對……」索訶不安的道:「我也覺得……可是大宛人是不是真的……」
婆娑看了一眼壁上的雙尊者像,撫著胸口默唸了幾句,然後說道:「要不要去問巫師?如果巫師說不是,我們就不用再懷疑了。」索訶點點頭,說道:「巫師一定知道的。」轉頭向三人說道:「你們要不要跟我們去祭祠?」
三人一怔,婆娑說道:「嬸嬸說你們患了不會跳舞的病,要不要去問問能不能治?」
三人一呆,雲遨趕忙說道:「不會跳舞不是病,多謝關心!」索訶又道:「去一下也好,你們和我們都一樣得了懷疑別人的病,要給巫師開導開導。」
三人哭笑不得,雲遨說道:「懷疑是保護自己,防範惡人,沒什麼不好。你們瞧他會不會再向別人要便知道了。」蒼塵起身說道:「瞧瞧也是無妨,你們祭祠便在樹下吧!帶我們四處走走吧!」
於是三人隨索訶兩人出了店,在村內四處逛逛。村中的巷弄三人早在空中瞧過了,但行在地面又有一番景致:聽那屋內的鶯鶯笑語,行商爽朗的交談聲,天雖熱,村子卻很平靜。偶爾有人迎面而來,都是祝福問候;這景象與中原相差無幾,但又較中原單純虔誠。婆娑與索訶沿途介紹,說這戶有誰、長輩如何,大小瑣事都如數家珍。村內人都以親戚相稱,雖門戶有別,卻都是一家。
忽聽得一陣叫罵,原來是烏孫商人在罵那小伙計。小伙計惦記著葡萄酒,又吵又鬧的,最終給旁人勸住了,都要小伙計好生向前輩學習。烏孫商人怒不可遏,等不及伙伴養足精神,決定明日離開。村人見烏孫商隊只待一天,以為是招待不週,紛紛慰留,烏孫商人幾番解釋,才將事說開。
說開了,人群便散了,小村又恢復平靜。綠洲客商來來往往,有時鬧,有時靜。幾百年來沙羅洲便如此守護著無數的旅人。
一行人行過巷口,驀地一粒銀星飄過,抬頭一看:原來已到了樹下。仰望天光纖纖,銀光幽幽,枝葉茂密,亭亭繁華如蓋。樹梢中,枝葉間,光點一眨一閃,樹葉無風自搖;樹蔭下銀星如螢,成千上萬的在樹間飛舞,細看只見銀芒一點,不知是蟲是物;只見那銀芒轉進葉稍、飛下屋簷、略過行人、飄進祭祠,然後不知所蹤。流光悠悠,銀葉溫潤,將樹蔭照得好生溫暖,有如夢幻。
驀地來了一陣清風,拂得一身沁涼。走進樹蔭,樹下盤根錯節,樹幹約有十人合圍,樹旁兩尊石像,一間小祠,都映著斑斑銀光。祠後一潭碧水,湖水蕩漾,映著一池天光。碧草如茵,蟲聲悉悉,鶯語間關,彷彿遺世桃園。
一行人沈浸在銀光流星之中,映得全身斑斑閃閃;無色看著群星飛舞,不禁心生讚嘆。索訶說道:「這就是我們的沙羅樹。」婆娑臉上充滿喜悅,看著銀星說道:「這裡每一顆都是沙羅神的智慧和祝福。」
無色見一顆銀星飄來,舉手想接,銀星卻在掌中滑了半圈,又飄向他方;抬頭見千萬銀芒有若飛絮,從枝葉間飛出,又消逝在枝葉之間。
雲遨見這樹枝葉廣茂,靈氣充沛,見那樹圍,應有數百來年;枝葉茂密,地面卻無半片落葉,仔細一瞧:原來落葉未到地面便化成銀星,消失無蹤了。祭祠外有數人交談,是巫師弟子與來客;兩旁雙尊者石像都有五尺高,雕刻樣式與苛索古城石碑略為相像。驀地眼角瞥見白光匯聚,轉頭一看,見數百顆銀星往師兄匯流而去,繞著師兄飛轉,在空中織成一團光球;不由得吃了一驚,叫道:「師兄!」
索訶與婆娑一臉驚訝,索訶驚道:「那、那是……」無色趕緊傳音叫喚,卻不見回應。
原來方才蒼塵走到樹下時,心頭一個聲音說道:「我認得你……」
蒼塵靈識中見到一個樹影,心下明白,不慌不忙的答道:「我就是你,你就是我。」
樹魂的靈識說道:「我知道你是以前的我,但現在不是。」
蒼塵答道:「如果我不缺你這魂魄,那麼你所言便是。」
樹魂頓了頓,說道:「你是要我跟你走?」
蒼塵說道:「你想以殘魂之體再過幾百年麼?」
樹魂說道:「這裡是我的地方!我的子民、整個修羅荒漠都需要我。」
蒼塵說道:「沙羅洲小國寡民,路不拾遺,夜不閉戶,確實不差!但沙羅洲處於交通要道,並非與世隔絕,世情善惡不可不防!過於善良輕信,只怕為人利用。你不在乎麼?」
樹魂說道:「只要人人勤念聖諭,薩滿的預言就不會發生。這點小事無傷大雅。」
蒼塵嘆了口氣,說道:「輕信於人,善惡不分,如此守護不了沙羅洲,恐怕連你木身也將難保!」
樹魂微微怒道:「數百年來都相安無事,樂善好施已成傳統,怎可能毀滅?別痴心妄想!我是沙羅樹神,不會離開沙羅洲!」
蒼塵正要回答,神識樹影卻陡然消失,驀地聽雲遨一聲叫喚,回過神來,見所有人都吃驚的看著自己,連路過的村民也往這裡看來,心頭一跳:暴露了麼?
眾人便見圍住蒼塵的銀絲光球乍然散開,有如清風吹絮,倏然飛向四方;無色和雲遨見狀,一個叫道:「師兄!」一個傳音道:「怎麼回事?」
蒼塵暗道「糟糕」,見索訶和婆娑又驚又喜的看著自己,心想:「恐怕待不下去了!」
卻聽索訶說道:「不必驚訝,這是和沙羅樹神對話。」婆娑說道:「樹神除了巫師之外,很少會和人對話。看來沙羅樹神很歡迎你們呢!」
三人一愣,登時鬆了口氣。驀聽得人聲喧嘩,便見村人三三兩兩的往祭祠走去,旅人、客商,歌舞時沒見過的都來了。便聽得人說:「神使來了!」「神使?」「我也不知道,巫師說的。」「苛索古城來的?」「哎呀!我就說嘛!神早就來了!」「從哪來的?薩摩、竺曼都沒接到,難道是從天上飛下來的?」
三人心頭一慌,但見人陸續過來,想走也不成了,只好裝作若無其事,一起往祭祠走去。不多時祭祠前擠滿了人,一女巫走了出來,年約三十出頭,身穿青黑色長袍,長長的披著綠色頭巾,上面織著銀葉的圖案;身後跟著兩名女弟子。
眾人見巫師現身,登時鴉雀無聲。便聽得巫師說道:「沙羅神慈悲!聖人薩滿慈悲!沙羅神和聖人薩滿賜給子民新的聖訓。爾等誠心靜聽!」
村民撫著胸口,一同唸道:「沙羅神慈悲!聖人薩滿慈悲!我們誠心靜聽!」不熟悉的外地人愣了一下,看看左右,也學著撫著胸口。
巫師說道:「慈悲、寬恕、喜捨,乃我等子民;貪婪、嫉妒、謊言,將致毀滅。聖人薩滿聖訓,爾常行否?」
村民一同唸道:「聖人薩滿聖訓,我常行之,不敢背離!」
巫師說道:「然而爾等之中,有兩名貪婪、嫉妒、說謊之人。此人違背聖訓,褻瀆沙羅樹神,欺瞞善民,要將沙羅洲毀滅!」
村民神色大變,卻不敢竊竊私語,只敢偷偷張望,不知誰如此罪大惡極。婆娑和索訶互看一眼,神色越發驚恐;烏孫商人和大食商人臉色微變,幾個伙計想出聲,卻被阻止。兩隊人瞄了幾眼人群,沒見到那兩個大宛人。蒼塵三人也沒見到那被贈酒的胡罕。
聽得巫師說道:「無須恐懼!無須驚慌!沙羅神慈悲!善民敬聽神諭:爾等善言善行,沙羅神俱見俱聞。沙羅神慈悲!嘉勉爾等善民,派兩神使來懲奸除惡。」
村民大喜,烏孫商人和大食商人輕輕點頭;蒼塵三人見這巫師力不高,竟能卜出此事,雖然人數不對,但也實屬難得。
巫師說道:「聖人薩摩祖師降靈交代:神使藏身隱微,遭惡魔陷害,困頓窮厄。爾等信從惡魔,背棄神諭,天劫降臨,天崩地裂。只有智者跟隨神使,拯救沙羅洲。」
村民大為驚恐:沙羅洲數百年來都樂善好施,怎會有此大不敬之事?不知神使是誰,我們又怎會犯下叛神之罪?烏孫和大食商人暗暗決定儘早離開。雲遨早已不將卜出的事放在心上,無色瞄了瞄師兄,見他神色平和,不知有何心思。
便聽巫師續道:「無須恐懼!無須驚慌!沙羅神慈悲!神使已經到了沙羅洲中。我,薩滿弟子浮妲已經找出神使,便在祭祠之內。」
眾人大喜,蒼塵三人一愣;便見一男子從祭祠走出,皮膚黝黑,頭髮蜷曲如豆,用首飾箍著;身上披著橙色長袍,偏袒右肩,赤腳,手腳都戴著金環,是大食僧侶裝扮;榮光煥發,眼角上吊,手持長杖,那長杖非金非木,不知是何材料,杖頭鑲著寶石,下墜翠羽,搖之「叮叮」有聲。後面跟著一名學徒,身披灰色長袍,也是赤腳、偏袒右肩。
大食行旅見狀都是一愣;餘人見他竟能在沙漠中露出臂膀,赤腳行走,都以為真是神使;蒼塵三人見此人身帶魔氣,絕非善類,約有八十年修為。
巫師向這大食僧侶行禮道:「浮妲拜見巫隹神使!」眾村民也跟著躬身下拜,齊聲說道:「拜見神使!」大食商人也壓著伙計下拜;蒼塵三人暫時隱身。
那號稱是神使的巫隹說道:「沙羅洲眾民聽諭:吾乃神使巫隹,奉沙羅樹神自北方神域之山而來。心領大千神智慧,身負大千聖法術,來此降妖伏魔,懲奸除惡。如沙羅洲有人為惡,吾即令其消滅,如有人為善,吾即令其富貴。」
眾人拜道:「沙羅神慈悲!神使慈悲!」
巫隹續道:「沙羅神念彼諸善民,嘉彼諸善民,念沙羅洲將有此劫,即命巫隹千里負諭而來,逐惡人,嘉善民,使彼善民無有此劫,享永世太平。」
村民同聲拜謝;巫隹說道:「沙羅洲眾民聽令:此劫乃因兩惡人所起,教人為惡,褻瀆沙羅神。爾等如見有人為惡,或彼心向惡,即告浮妲以發之,同鄰里逐之,令其不得為惡。惡既不行於沙羅洲,劫即靡矣,可享太平。」
村民聽惡人便在村中,都是一驚,又聽神使命他們互相懷疑,要將惡人趕走,都覺奇怪:沙羅洲以施捨寬容為善,此舉有違聖訓。但又想神使必有原因,也不敢懷疑,因此都遵從了。婆娑與索訶也不疑有他,以為大宛商人的事必能解決,暗暗歡喜。大食商隊和烏孫商隊已決定要走,只當事不關己。無色和雲遨問了師兄,蒼塵卻道:「不急!」
於是一村立誓要驅逐惡人,守護沙羅樹,然後祭祀酬神,載歌載舞,不在話下。
夜幕起,歌舞散,人聲歇,沙羅洲仍一片光明,流星萬點,銀光赫赫,照得大地燦爛輝煌;銀河從樹頂升起,橫出如練,撒遍滿天星斗,在天邊勾勒出荒漠盡頭。
風沙吼,駝鈴響,一群商隊攀上了沙丘,向著大地上的明燈,尋到了綠洲。剎時,沈睡的沙羅洲醒了,人聲起,酒漿候,將旅人好生招待,如歸家的遊子。
寧靜的荒漠之夜,熱情的沙羅洲,數百年來都如此接待荒漠的旅人。
隔日清晨,朦朧的晨曦將綠洲喚醒,朝陽映出了旅人的身影,商隊將貨物綁在駱駝上,一隊隊出發了,大食商隊和烏孫商隊也在其中,但沒見到胡罕。這日離開沙羅洲的商隊較平日多了些,村民也不以為意。送走了遊子,正要歸家之際,一人從祭祠奔來,說了幾句,村民神色大變:祭祠銀葉被偷了!
消息瞬間傳遍整個綠洲,村民全都傻了,行商們有的說是外人所為,也有的猜是內賊,還有的猜測便是拘彌。村民完全無法可想,垂頭喪氣,祈求沙羅神庇佑。
蒼塵三人住在薩摩店中,用「臥功」混過了一宿。這時婆娑也到了店裡,也與索訶說起此事。婆娑不安的說道:「怎麼會這樣……昨天神使才……」
索訶給眾人招待了茶水,皺眉坐下,說道:「絕對是那個大宛人!昨天就覺他很奇怪了,絕對是他沒錯!」語氣頗是不滿。
婆娑撫著胸口默唸了神號,說道:「不會是他的!他怎麼會知道銀葉在哪裡?」
索訶「哼」了一聲,說道:「誰會做這種事?不是他還會是誰?」
婆娑欲言又止,輕輕搖了搖頭;索訶掰了口餅吃了,說道:「昨天大食人和烏孫人就那麼說了,那傢伙絕對是想拿去賣錢!那些商人就知道賺錢買賣,才不管什麼道德!」
婆娑說道:「沙羅神慈悲!壞人到了沙羅洲都變成好人的。那些突厥人到了這裡也半點壞事都不敢做,沙羅神法力無邊啊!而且昨天他哭得那麼淒切……」
強盜有求於沙羅洲,當然秋毫無犯了。沙羅洲民哪裡知道?索訶想了一陣,忽然喝口水將餅嚥下,丟下餅,起身說道:「我去跟巫師說!」
婆娑一怔,忽聽得一人說道:「且慢!」兩人回頭一看,正是蒼塵。
蒼塵說道:「你確定是拘彌所為?」
索訶一愣,婆娑問道:「你也覺得不是他嗎?」
蒼塵說道:「他絕對不是好人!」
蒼塵這話大有玄機,兩人卻沒聽明白。索訶說道:「果然!」
蒼塵說道:「我沒說是他偷的。而且若他否認,你當如何是好?」
索訶一呆,說道:「那會是誰?」
蒼塵暗暗嘆息,雲遨問道:「如果你做了壞事,你會承認麼?」
索訶和婆娑不假思索的說道:「會!」
三人不禁苦笑,雲遨說道:「但他會嗎?」
索訶和婆娑一愣,這才漸漸明白;婆娑問道:「那該怎麼辦?這樣子就不知道是誰了。」
蒼塵說道:「一定要人承認才能知道麼?」這時門外一串駝鈴經過,於是問道:「方才經過的是什麼?」
索訶說道:「是三隻駱駝,商客的。」婆娑說道:「前頭載的貨比較重,這季節應該是中土的絲綢。」索訶接口說道:「有水聲,後面那隻有酒!」兩人仔細聽著,接續又猜了數次。
蒼塵聽他們猜的都對,說道:「是如何知曉的?」婆娑說道:「聽聲音!」索訶說道:「經驗!」
蒼塵說道:「你們都沒見到那三隻駱駝吧!」兩人一愣;蒼塵續道:「沒見到便能知曉,那麼偷銀葉呢?」
兩人恍然大悟,婆娑說道:「趁風還沒把蹄印吹走時快去找!」索訶點點頭,當即打定了主意,向三人道了謝,走出茶棧。
雲遨問道:「師兄,讓他們查,查得出來麼?」
蒼塵淡然一笑,說道:「先看著吧!」
雲遨和無色暗暗奇怪:平常師兄這時必定會出面,不知這次在打什麼主意?
話說索訶兩人出了茶棧,奔了幾步,赫然察覺毫無頭緒。愣了一陣,婆娑撫胸說道:「沙羅神慈悲,指引我們方向!」索訶見了,也禱了聲祝。禱告畢,這才在村內探了起來。
村內論得沸沸揚揚,村民惶恐不安,連日常的寒暄祝福也少了。兩人一路問候,忽見竺曼和胡罕迎面走來,聽得竺曼說道:「哎呀!這麼重要的事你怎麼忘了?還好你想了起來!唉!可憐的老太太!」
婆娑兩人上前招呼,索訶說道:「胡罕叔叔,你不是說今天要走的麼?」
胡罕神色有些古怪,竺曼說道:「哎呀!他只管辦貨,忘了他家老太太重病症等他帶銀葉呢!」
胡罕慌張的點頭說是,婆娑說道:「沙羅神慈悲!還好你臨時想起來了!明天你趕緊出發吧!不要耽誤老婆婆的病情。」索訶也說道:「沙羅神慈悲!希望老婆婆早日康復!」
胡罕尷尬的向兩人道謝。索訶問道:「我想請教胡罕叔叔一件事,胡罕叔叔的城市有小偷嗎?」
胡罕一怔,說道:「很多地方都有小偷。」索訶問道:「小偷不會說是他偷的,要怎麼知道小偷是誰?」
胡罕神色一變,說道:「這……唔……誰拿了……便是誰偷的吧!啊!竺曼,今天真是謝謝你啊!今天大家都疑神疑鬼的,我真怕討不到葉子。」
竺曼笑道:「想太多!有葉子怎麼會不給呢……」說著,兩人離開了。
這時迎面走來一名青年,索訶與婆娑說道:「沙羅神賜福!科托大哥!」
科托也道了聲祝福,說道:「那東方人也沒離開吧!」
索訶點點頭,說道:「他們後頭有人接應。」
科托說道:「那太好了!希望他們能早日歸鄉,也希望他們家人都平安無事。今天好多人求銀葉啊!」
寒暄了數句,雙方告辭。婆娑說道:「胡罕叔叔說誰拿了便是誰偷的,那麼我們去找找誰那裡有。」索訶搖頭說道:「你有,我也有,大家都有,怎知道那葉子是不是偷的?」
婆娑點頭說是,思索一陣,搖頭道:「太難了,他們是怎麼抓小偷的?」索訶安慰道:「沙羅神慈悲!一定會告訴我們的,而且我們已經祈禱過了。」婆娑眉頭稍展,說道:「說得也是!」於是兩人心裡往哪,便往哪去。無奈村子繞了一圈,什麼也沒發現,又回到了茶棧,見蒼塵三人坐在原處,杯中的水各有增減,似乎便在等自己。
聽得蒼塵問道:「如何?」
索訶突然覺得有股熟悉感,但沒多想;搖了搖頭說道:「我們見識太少了,可能沙羅神已經給了我們指示,但我們看不出來。」
蒼塵說道:「你們不是想查拘彌麼?」
索訶說:「他昨天住在阿曼家,和阿曼喝得好開心。」
雲遨問道:「阿曼是誰?」
婆娑說道:「阿曼大哥是沙羅洲最厲害的勇士,被巫師選去守護祭祠。」見三人眉頭一動,於是問道:「怎麼了嗎?」
三人沈吟一陣,索訶猜測道:「難道就是阿曼大哥?」婆娑說道:「怎麼可能?我們沙羅洲人不會做這種事。」但見三人神色,兩人七上八下,婆娑問道:「不是他吧!」
蒼塵卻沒回答,問道:「今天還有誰在求銀葉麼?」
兩人一怔,索訶說道:「有幾個商人。」心想:「胡罕昨天拿了葡萄酒,其他人好像也拿了。莫非和拘彌一樣都是假的?」
婆娑說道:「這有關係麼?」索訶說道:「難道他們也要賣銀葉?」但卻為何今天才討?
蒼塵說道:「我也只是猜測,你們晚點去阿曼家看看!」
兩人也沒別的主意,於是聽從了。傍晚時分,到了地方,阿曼卻不在,正徬徨間,遠遠聽到胡罕罵了一句,叫道:「明天我一定走!」旁邊一個聲音接口說道:「老大,被那大宛人那般說真的沒關係麼?」是胡罕的伙計。
兩人聽到「大宛人」三字,心頭一跳,趕緊尋了處躲起。便聽得胡罕怒道:「真是混漲!行走三十年,頭一回遇上這事!」用大月氏語言罵了句,又道:「好吧!我是神的棄民,再也不入沙羅洲!」
兩人心想:「是沙羅洲招待不週麼,為什麼再也不來?怎麼成了神的棄民了?」
聽那伙計說道:「老大!沙羅洲不來,那麼前後兩村就有二十來天的路,這商貨還跑得成麼?」胡罕叫道:「不跑了!不跑了!我不幹了!成吧!」嘆了口氣,說道:「可憐你跟了我這麼些年,回大月氏後我便舉薦你跟別人去吧!」伙計叫道:「老大!你是開玩笑吧!」
兩人漸行漸遠,婆娑兩人心想:「他真再也不來沙羅洲?昨日人還好好的,今日是怎的?」婆娑悄聲說道:「怎麼回事?」索訶答道:「他從樹神那走來的,去樹神那瞧瞧!」說著,從躲藏處走了出來,想起自己第一次如此偷偷摸摸,又惶恐又有趣。
兩人於是往神樹祭祠行去。遠遠便聽得阿曼和拘彌的聲音,心道:「他們怎麼在這裡?」再走近一些,便見兩人在池塘對岸,似乎吵得厲害,但聲音很低;隔岸依稀聽得阿曼說道:「我不要!這是叛神之罪!」拘彌說了一句,但太遠沒聽清楚。
索訶想靠過去,突覺得袖子被拉了一把,回頭見婆娑搖了搖頭,當即明白,便尋處躲藏。但樹下光明如晝,樹那面是池塘,這面又是祭祠,祭祠還有學徒掃地,何處能躲?忽見那學徒往此處望來,按沙羅洲禮節,雙方非問候不可,但一出聲豈不暴露了行蹤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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