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0年9月18日 星期五

【太古遺音】第四十三章 初心卻見道真還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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蒼塵元神歸體,想起當年南陽天缺之事:

當年自己擔任司隸校尉,不知為何,宛城突然全毀,城上烏雲籠罩,當中一道裂痕。自己在廢墟中找到三個活人,打算一同離開此地,但天昏地暗,不知何方是出路,見烏雲之外依稀有光,於是望著遠方天光茫然而行。眼見天色轉紅,暮色將下,恐怕捱過不了此夜。正徬徨時,驀地望見天上仙光奔流,黑雲裡華彩斑斕,雷霆霹靂,隆隆之聲震地而來。

所有人都看呆了:莫非是神仙?趕緊帶著三人高聲朝拜。但喊了好一陣,卻毫無反應,見祥光瑞氣只在那處盤旋,遲遲不往此來。聽三人嗓子也喊啞了,只好打住,望了望地方,似乎不遠,於是上馬說道:「我去求神仙,你們豎起高旗,我望著旗回來!」說罷,策馬而出。

四蹄顛簸,黑霧攔路,自己一路望著仙光而行。見雲上光華閃耀,映得地面忽明忽暗,憑著閃閃仙光,看清了地面。見滿地斷垣殘骸,支離破碎,層層疊疊直到盡頭;陰風鬼吟,仙術奔吼,震得殘垣「吱吱」作響;眼看神光越來越近,黑霧也淡了,四周正氣溫煦,似乎有罡氣籠罩;不禁大喜。仰望彩光波波,白虹流轉,趕緊策馬向前;驀地眼前一暗,光華赫然消失!大吃一驚,奔到方才光華之下,但盤旋一陣,始終不見動靜。不禁心驚:莫非自己正是有罪之人?

自己躍下馬來,茫然望天,只見一片幽暗,黑洞亙天,邪風颯颯,不知仙蹤何處。驀地黑風中聽到一絲動靜,一愣,凝神一聽,竟是人聲!此聲不知出自何方,隨風斷斷續續,依稀聽得一人說道:「……絕非道友所為,莫非天意……」聲音緩慢深沈,似乎是名長者。

接著是個女聲,聲音急躁,說什麼卻沒聽清,然後聽得一個柔和的女聲說道:「天缺於西北,地弱於東南……於神州之中,理應無損……必有因緣。」中間有數個字沒聽清,說的似乎是神州地理。

接著聽先前那長者說道:「道友認為是何因緣?」

另兩個女聲接了話,但沒聽清,似乎對話的只有三人,然而此地不見人影,究竟身在何處,莫非是神仙?只聽這三人說了一陣,言詞晦澀,自己雖通學百家,卻也難解一二。

最後聽那急躁的女聲說道:「此必天意,如何逆天而行?」

那柔和女聲說道:「此必另有因緣,我等修仙取天地精華,而天地無所損;今天地有缺,必當還諸天地。」 

便聽那急躁女聲說道:「我們三仙合力也攔阻不得,你要還諸天地,我可不想陪你散功!」

緊接著頭頂雲中霞光一閃,吃了一驚,抬頭仰望,見黑雲中隱約有兩團光,此光甚是晦暗,若非方才一閃,還真望不見;心想必是神仙,趕緊下拜道:「南陽弟子莫凡拜見大仙!弟子罪孽深重,落入煉獄,蒙大仙慈悲,降臨惡境。」

便聽那柔聲仙女輕輕驚道:「此地竟還有凡人!」

然後聽那長者說道:「此地便是凡間,並非陰間煉獄,出了此地便能見天地,汝當速速離開,莫要久留!」聲音雖不響,但字字都傳進耳中。

心想豈能如此便走?磕頭問道:「弟子聞天生有道而揚善於人,天滅無道而棄惡於世。宛城百姓雖今世生於戰亂,但庶人耕織不忘其本,士人勤政不忘其職,未聞有何大過,不知為何遭遇此劫?」

便聽那柔聲仙女嘆道:「此劫與爾無關,速去莫問!」

驀地兩腳自己動了起來,自己不由自主的起身一轉,竟然站在馬前;一愣,看來大仙真要趕人!但沒問個明白,如何能走?趕緊回頭下拜,說道:「弟子生逢亂世,不識天道,殺人如麻,因此獲罪於天,連累百姓……」話未說完,驀地腳下一浮,身體竟騰空飛起,吃了一驚,尚未來得及反應,便飛到馬上,「碰」地落在馬背上。

便聽那長者說道:「便說與爾等無關,莫再多言!」

聽著,母馬竟跑了起來,雖在廢墟之中,卻彷彿奔在大道之上,毫不顛簸;吃了一驚,如此不一刻便要回到原處,趕緊勒馬,但母馬似乎也收不住蹄;聽耳旁風聲呼呼,眼前殘骸飛逝;又驚又急,只得凝神望清地面,看準一處,咬牙縱身一躍,跳下馬來,不料那落腳處原來是片木板,「嗑喇」一聲,險些撲倒,順勢往地一伏,便磕下了頭,叫道:「大仙傾聽弟子一言!弟子雖欲速去,但此地尚有殘民,雖有良馬,不忍獨活。不知天劫何廣,何方得生,請上仙指點明路。」

便聽柔聲仙女驚道:「還有其他人?」

然後聽那長者說道:「爾等往西南可活!」

一聽大喜,正要叩頭謝恩,驀地身旁白光一閃,一驚,抬頭一看,前方不遠處赫然豎起一根長竿,仔細一望,竟是長短碎木拼出的杆子,竿下五個人影,聽聲音,便是黃老五等人,原來已回到原處;大喜,但想方才只有三人,為何多了兩人?

便欲上前,驀地腳踝劇痛;原來方才那下扭到了筋;忍痛將筋折回去,摸摸身上,也無傷藥,只好如此走去。

五人見自己回來,歡喜叫喊,說找到了隻狗,於是又找出了兩個人:一人是名少年,自稱大漢宗室,姓劉名癸字原季;一人是秦九娘。

這兩人自己略有耳聞,劉癸確實是宗室,王莽改制後其家便改行商賈,這少爺雖不是鬧事子弟,但常往官家串門,官府同僚不勝其擾;那秦九娘是名寡婦,常與江湖人通氣,在南陽略有名望,南陽有何懸案,往她一問,多能有些眉目。沒想到這兩人竟會在此時遇上。

黃老五說道:「這霧太重,沒見您回來,便突然在這了,好似憑空冒出來似的。那馬呢?」李宜孝問道:「大人,見著神仙了麼?」

說著,便聽蹄聲由遠而近,母馬從霧中奔來;見到自己,奔過來蹭;自己伸手摸摸馬鬃,說道:「見著了,神仙說往西南有生路!」

眾人大喜,往大仙之處謝恩一番,便即上路。

一面行著,聽秦九娘問道:「莫大人,您說此地便是宛城?」

自己說道:「神仙雖未明言,但本官想八九不離十。」

身後黃老五和蕭大郎便將先前經過說了。秦九娘說道:「這等劫難老娘也從未聽過,我們宛城哪裡冒犯了上天?」

自己說道:「本官亦如此請示,但神諭說與我等無關,只教我們速往西南。」

秦九娘說道:「如此說來,往西南的出路最近?」

才說著,旁邊一人影摸了上來,便聽劉癸的聲音說道:「哎!莫大人,平時您在城外,沒機會給您請安,今日有緣一見,可惜遭遇橫禍,沒給您帶上點禮……」

秦九娘「噗嗤」一笑,說道:「你不纏著大人鬧便是大禮了。」

自己邊走邊道:「如此災殃之中能保全身,已是萬幸,何須大禮?」

便聽劉癸說道:「莫大人,我年方弱冠,也是名宗室……」

秦九娘笑道:「大人見過的宗室還少你一人?」

自己心想:「別在此時還來纏人!」回頭說道:「高祖世冑,繁枝遍國,莫某有幸結交于太學,議政於衙署,未嘗聞君之名。」意思便是:你那些宗室親戚都不想提你,你自己安分點。

卻聽劉癸說道:「哎!莫大人沒聽過我啊!」然後將世譜說了一番。尚未說完,後面黃老五說道:「聽你說得拉拉雜雜,當年劉將軍召集你們劉家人要起兵,你到哪去了?」

劉癸說道:「哎!那時我才十三啊!」

便聽後面幾聲笑,劉癸趕緊叫道:「別說我不是宗室,我叔叔也去了。」

便聽後面蕭大郎說道:「你叔叔全姓劉,也不知是哪個。」

聽身後又幾聲笑,然後聽劉癸說道:「我真的是啊,那天我爹爹帶著我一起跑了啊!」

於是便吵起來了,這些人鬧了一陣,走喘了,便不說了;忽然聽劉癸在後頭喘著說道:「莫、莫大人……校尉……大人,您那馬……借我騎……好麼?」

便聽黃老五說道:「我們走這麼遠都沒騎馬,你騎?」蕭大郎說道:「小劉你挨著點,要是馬累倒了,便……」李宜孝說道:「劉少爺,您耐著點,莫大人也沒騎馬。」

劉癸說道:「什麼不騎……莫大人不是……騎馬……去找神仙麼?」

自己於是說道:「道路艱險,留著馬,以防萬一。」

卻聽劉癸說道:「萬一?萬一我……累倒了,你們……不用……馬馱著麼?」

便聽李宜孝說道:「劉少爺,您別說這種事。」秦九娘說道:「你若累倒,咱便把你留在這。」

劉癸叫道:「你、你們……咱宛城人……竟如此……無情?」

自己冷冷說道:「若你累倒,是倒一人,若讓馬馱,是失了一人一馬。當然是將你留下!」

劉癸叫道:「大人,您也……」秦九娘說道:「大人說的不錯,在這種地方,咱得省點力氣,小劉你別再鬧了。」

便聽劉癸喃喃說道:「沒想到……我這……高祖子孫……竟淪落……如此,我這……金枝玉葉,你們也……不敬愛……這路亂七八糟……斷垣殘壁……這叫路麼?實在……太……不適合我……哎!校尉……大人,您那……配劍……借我……當柺杖吧!」

黃老五笑道:「大人的配劍竟要給你當杖使?」蕭大郎說道:「小劉啊!地上撿一根使也成,你非要去借大人的?」

劉癸說道:「地上撿的……髒啊!」

黃老五叫道:「你也是地上撿的!」秦九娘說道:「撿起來拍拍,還比你乾淨。」

突然聽劉癸嚷著「大人、大人」,一邊喊著,一邊往自己追來,然後衝著自己背後說道:「大人,您那配劍……不用,借我……使使吧!」

自己按下怒氣,回身說道:「劍開雙刃,傷人亦可自傷,君子服之,內則修身自省,外則禦敵保身。祖宗教誨,未敢離身。」說罷,繼續前行。

黃老五說道:「對啊!小劉,你是宗室,配劍上哪去了?」

劉癸沒答話,一行人喘著笑了。原以為劉癸安分了,走了一會,又聽劉癸說道:「黃哥,這路……走起來……太累,您臂膀……粗壯,借我……扶扶!」

黃老五罵道:「你好手好腳扶什麼?」秦九娘說道:「年輕人使點勁,老娘我生了五個孩子還沒說累。自己走!」罵了數聲,劉癸便改問蕭大郎,蕭大郎說道:「你明明能走還要我扶?我累了你扶我麼?」劉癸只好問李宜孝。李宜孝嘆道:「劉少爺長這麼大,還是個孩子,走這麼些路便倦了。唉!扶吧!扶吧!」

自己趕緊回頭斥喝,其他人也跟著罵,這才將劉癸勸住。劉癸口裡嘟囔,滿腔怨氣,其餘人也不理會。走了一陣,秦九娘說道:「小劉啊,你叔伯們起兵至今,出生入此那麼多回,怨過什麼了?」蕭大郎說道:「是啊!小劉,你若真是宗室便挺住氣!」

其餘人跟著說,劉癸終於沒聲音了。原以為學乖了,不久,忽聽身後「啪」一聲,劉癸一聲唉叫,然後聽李宜孝叫道:「劉少爺,您沒傷著吧!」

回身一看,見李宜孝扶起劉癸,劉癸哀叫道:「撿了根杖,這麼不禁使!」其餘人上前探了,見沒傷到筋骨,黑暗中也看不清破了皮沒,只聽劉癸哭得如殺豬,嚷著要人扶。李宜孝忙著安撫,黃老五、蕭大郎和秦九娘哈哈大笑,自己也懶得問,斥喝數聲,催人上路。

行了一段路,突然見狗往旁奔去,望著北面叫;自己一愣,往那一望,見黑霧中一個黑影往此而來;眾人又驚又詫,不知是人是鬼。

便聽狗叫得起勁,毫無懼色,那黑影越來越近,是個人影;然後聽那處一中年人說道:「你們……是人?」說著,穿霧而來。

黃老五趕上前道:「老兄,咱們還活著啊!這裡霧颯颯的,嚇死咱們了。你那裡怎麼了,還好吧!咱莫大人在這裡……唉!我給你介紹介紹!」將那人牽了過來。眾人一陣問候,原來來人是程家的三郎,原本還有一位姓何的兄弟,可惜受傷不支,因此只剩他一人;不知為何,忽然想往這方向行來,沒料想便遇到了自己一行人,彷彿有神指引。程三聽說方才神仙顯靈,嘖嘖稱奇,說道:「我們宛城果然有神仙保佑啊!我們一定能活著離開,大夥兒趕緊趕路吧!」

於是一同啟程,才沒幾步,後面劉癸便和程三攀起來了。便聽劉癸說道:「程三哥,你一路獨自一人,真辛苦了!」

程三說道:「劉少爺你大難不死,行了不少路,也辛苦了。」

劉癸說道:「哎!是、是啊,這路碎木碎瓦,都是廢墟啊!走著太折騰。」

程三說道:「劉少爺,你也不容易!咱宛城有神仙保佑,走完便太平了。」

劉癸說道:「唉!程三哥,這種路你能一個人走,身體必定結實。」

程三說道:「過獎、過獎。」

劉癸說道:「程三哥身強體壯,能借我扶扶麼?」

程三問道:「你哪受傷了麼?」

劉癸說道:「我剛跌了大跤,都沒人扶。」

程三說道:「我見你腳好好的,怎麼了?」

劉癸尚未發話,便聽黃老五說道:「小劉,你別老找人扶!程兄弟,這小子腳根本能走!」秦九娘說道:「這傢伙跌得如何老娘沒瞧見,哭得倒挺厲害!」蕭大郎說道:「程兄弟,小劉老要人扶,你別理他!」

劉癸叫道:「我真的走累了啊!」秦九娘說道:「誰不累啊!你若不想走,便往地上躺著!」

程三這時才說道:「劉少爺,這道路崎嶇,又不知還有多遠,你加把勁,給大家省點力氣吧!」

黃老五讚道:「程兄弟這話實在!」

劉癸說道:「程三哥,你知道我家吧!我家家財萬貫,借我扶扶吧!之後肯定有你的!」

程三說道:「劉少爺,你那萬貫家財都在宛城吧!」

其餘人哈哈大笑,秦九娘說道:「老娘記得你家根本沒那麼多錢!」

聽程三又道:「我讓你扶,最後走不出去,便是真有千萬黃金我也拿不著。你省點心思吧!」

如此吵了一陣,這些人又喘得不說話了。此時見狗奔到前方,往地上嗅了一陣,最後指向一處。自己上前一探,摸了摸是處縫隙,裡面隱隱有聲,往裡一喊,便聽裡面哀叫數聲,但聽不清,只知是個漢子;此時後面的人也趕來了,於是合力搬開,翻了一陣,下面有塊大物搬不動,摸著似乎是塊大石。於是便讓眾人退開,自己拔出干將劍,將大石切碎。眾人歡呼,讚道:「好劍!」將碎石挪開,下面那漢子卻起不了身,扶也扶不起,似乎壓壞了腳。

那漢子嘆道:「大夥兒別折騰了。唉!我生時作惡多端,落入地獄,沒想到地獄還有善人……」說到最後竟哽咽了。

秦九娘說道:「這位哥,這裡不是地獄,是宛城。神仙保佑,讓你遇到我們,你千萬別這麼說!」

那漢子驚道:「宛城?怎麼……」

眾人便將事情說了。那漢子嘆道:「你們是善人,神仙當然說你們無關了。想我以前壞事做盡,便是遇到善人,也活不成。」

劉癸說道:「我們有神仙保佑,你一定能活著離開的!」

那漢子嘆了口氣,說道:「這位小哥,你年紀還輕,日子還長著。我已半截入土,神仙要我死,我怎可能活?以前我總是想多偷點財,多拐個美女,昨天還偷了口豬吃,今天便……唉!什麼都沒了……我這才知道什麼是生死無常。什麼錢,什麼美女,原來都是身外之物!唉……早知道以前便多攢些功德……你們人善心善,那邊不是有光麼?快走吧!」

劉癸說道:「知過能改,善莫大焉!這位哥你有這領悟,也是善人。神仙一定能讓你活的。我們這有六人,輪流攙著你走,一定能出去的!」

自己一愣,其餘人也沒答腔,那漢子嘆道:「我已是個廢人,你們救我做什麼?有恩不能報,也是罪惡。若這裡真是宛城,死在此地,也算是死得其所。」

自己暗暗惋惜:但如今之計,只能將此人留下。於是說道:「神仙保佑,你來世必能有福。」

劉癸驚道:「大人,您真要將他丟下?」蕭大郎和黃老五也想救,程三說道:「眾位兄弟,我們也別執著了,走吧!」劉癸、蕭大郎和黃老五都不願,程三說道:「你們若要將他帶上,你們便攙著他吧。我程三雖不是貪生怕死之人,但我絕不能死在此地!我和何二哥離別前,何二哥將他的鞋交給我,我一定要將他的鞋踏上平地!」

那漢子說道:「對啊!你們快走吧!那邊的光是夕陽吧!快走,不然趕不上了。」

秦九娘上前說道:「那麼我們只好告辭了。有什麼話要給您帶上麼?」

那漢子嘆了一聲,說道:「我的親友你們也不知道,要帶什麼話?你們好手好腳,出去以後要好好過日子啊!」

秦九娘說道:「老娘是秦九娘,城西秦九娘便是我。道上朋友多,沒準真能給你帶口信。」

那漢子驚道:「你是……秦九娘!」頓了頓,嘆道:「現在也不知哪裡平安了。我有個親戚在……」說了人物地方,然後道:「我已經大徹大悟,什麼都不貪了。若他們還在,跟他們說:我什麼魚肉祭祀都不要了,今後壞事千萬別做,多行些善,便當作是為了我。我今生是個惡人,不要子孫都是惡人!」

秦九娘說道:「好!我一定將話帶到!」

眾人黯然道別,繼續上路。

眼見三面皆黑,西方殘紅,後面眾人呼吸粗重,無人說話。走了一陣,東方黑霧裡走來三人,為首一人缺了兩根手指,拄著根杖,自稱乞丐老殘,後面一人是傻子阿福,另一人是小鋤頭阿勇,都是城中人,說他們那處地面有如剷過,一片光禿,走了一陣,才見碎片殘骸,聽空中有聲指引,便往西行,正好遇上自己等人。

眾人聽著驚奇,都稱神仙保佑,如此一同趕路的人又多了。然而卻見黑雲之外只剩一道紫霞,景物昏暗,先前還勉強見得到影,此時幾乎伸手不見五指,遠望晚霞,只覺黑雲盡頭似乎近了些,但又不知近了多少;地上廢墟層層疊疊,只能摸路而行,雖想再趕一程,但卻越行越慢。聽身後喘息聲各有遠近,回頭張望,已見不著人影,出聲一問,九人都在。

黃老五喘著說道:「今天是走不……出去……了吧!」傻子阿福說道:「對啊!對啊!」蕭大郎說道:「難道……要在這……過夜?」小鋤頭阿勇說道:「不、不要……好、好可怕……」

便聽一人摸爬到前頭,說道:「還沒……全黑,我們……再趕……一陣……」聽聲音,正是劉癸。

後面聽著秦九娘說道:「路都……看不清,還能……怎麼趕?」

卻聽劉癸繼續往前摸爬,自己於是說道:「別摸黑趕,歇著吧!」同時後面聽乞丐老殘說道:「莫大人說的對,再趕也趕不了幾丈路,在此準備過夜吧!」

正說著,前面劉癸「啪喳」一聲,跌傷了腳,自己趕緊上前一探,原來只是扭了筋,於是將筋折回去。這次劉癸竟不哭不叫,也沒喊痛。

一行人便如此歇了下來,李宜孝說道:「劉少爺沒人扶,自己走這麼遠,摔傷了也不喊疼,真是長大了!」阿勇喃喃說道:「我不要在這過夜啊!」阿福喃喃說道:「再走!再走!」

驀地眼角一暗,西空已黑,說不得只好在此過夜。眾人摸來木材,升起了火,終於見到彼此面貌,見人人灰頭土臉,蓬頭垢面,相顧愕然;除了自己和乞丐老殘,全都不低頭敢多看。

望著火,聽眾人笑語連連,自己愁上心頭:外面大敵未滅,京師未復,宛城數十萬之眾一夕覆滅,自己這司隸校尉要如何交代?眾人說什麼全沒聽進,有話也只隨意應付。忽聽眾人哈哈大笑,秦九娘說道:「莫大人身負國家大事,哪裡理會得這些小事?」不禁一愣:自己說錯了什麼?

卻眾人笑著說「是」,笑聲中聽得阿福說道:「好餓啊!沒東西吃啊!」

自己暗暗心驚:一行人一路走來,滴水未盡,都已筋疲力盡,此事一提,豈不要生亂子?正要說話,卻聽乞丐老殘說道:「一天不吃不喝死不了人,我老殘經常不吃喝,不也活著?餓了便睡,睡著便沒事了。」

自己說道:「今日眾人趕了這麼多路,都倦了。別胡思亂想,快睡吧!明日我們趕路出去!」秦九娘說道:「大家今日早點睡,明日繼續趕路。」其餘人也招呼要睡,阿福卻一直喊餓,然後連阿勇也開始叫餓了。自己暗道不妙,便想將這兩人揍暈,驀地聽黃老五喝道:「畜生!你撿什麼來?」

便見狗叼來一塊肉,湊著火堆便啃。自己一驚,竟忍不住也餓了,腦中食慾滾滾湧出;其餘人圍著狗看,阿福左顧右盼,便要去撿肉來。

驀地狗猝然撲地,又嚎又滾,抽搐幾下便不動了。眾人一驚,幾人上前一看,竟死了!

黃老五說道:「畜生,撿什麼不乾不淨的肉,這下毒死了!」阿福與阿勇互相說自己僥倖,劉癸忽然一把將狗拽起,說道:「大夥兒把這畜生分了!」

阿福與阿勇大聲叫好,老殘低聲說道:「這狗毒死的也敢吃!」秦九娘一把拽住劉癸,說道:「這狗救了我們,你也要吃?」

黃老五搶著說道:「我不是牠救的,我吃!」劉癸說道:「不過是個畜生!」阿福、阿勇、蕭大郎一擁而上,秦九娘攔不住,幾人便將狗屍分了。黃老五等人將肉就著火烤,劉癸等不及,竟生吃起來。

老殘冷冷的與自己說道:「毒死的,校尉大人要吃麼?」

自己心頭一顫,心裡也正思忖:若吃了有事,這些人必成累贅,若吃了無事,有人不吃,之後必會內訌。這是吃好,還是不吃好?若下令全都不准吃,之後自己必成箭靶,況且長夜漫漫,必會有人偷吃。自己此時一言能左右全局。回頭看老殘,卻見他滿面塵土,不知是何神情。

驀地聽一聲大叫,便見劉癸倒地翻滾,半隻生狗腿扔在一旁,眾人連忙上去扶,卻扶不住,問了也說不出話,只見他抽了幾下便不動了。阿福與阿勇嚇得將狗肉扔了,黃老五還饞著說道:「熟了便沒事,繼續烤,烤熟啊!」

阿勇與阿福盯著狗肉,自己趕緊喝道:「將肉扔了,誰都不許吃!」吩咐將劉癸屍首抬到一旁,用殘屋敗瓦埋了。草草奠祭一番,又回到火旁;狗肉香尚未散去,燻得眾人飢餓難耐,聊了幾句,卻越說越餓;倒頭要睡,翻來覆去,卻又坐起,睡了一陣,全都起來了;面面相覷,又望向劉癸的墳塚。

忽然李宜孝虛弱的說道:「將奴婢……吃了吧……奴婢……不是……毒死的。」

自己一呆:李宜孝先前便體力不濟,歇下之後便沒說話,起初還見她坐著,後來便躺著了,埋葬劉癸時也沒去。於是上前搭手一探,竟觸手冰冷;便聽李宜孝顫聲說道:「大人……奴婢今生……是出不去了……」

卻聽阿福和黃老五連連叫好;自己一驚,趕緊厲聲斥喝,卻哪裡喝得住?黃老五、蕭大郎和阿福馬上圍了上來!只好大喝一聲,手按劍柄;三人驚得退開。自己說道:「諸位所以大難不死,乃因神仙眷顧,要一同脫出生天。李氏也蒙受神恩,你們難道要背信棄義,逆天而行?」

三人一愣,程三說道:「我們有神仙庇佑,若吃了她,神仙還會保佑你們麼?」秦九娘抱起李宜孝說道:「神仙便是要我們走出去,此時內訌,是不相信神仙麼?」

黃老五叫道:「那麼我們吃什麼?走了這麼多路,沒東西吃,明天能出去麼?」蕭大郎叫道:「地上的不能吃,人不能吃,大夥兒明天都死在這!」阿福也跟著叫喊。

此事自己也明白,但又不能不攔;勸了數句,黃老五說不過自己,叫道:「你便是藉著那個官印在這裡吆喝!宛城變成這樣,和你司隸校尉沒關係麼?」阿福和蕭大郎一個說自己是冒牌,一個說自己假傳神諭。秦九娘、程三雖幫著自己,但越說越屈,只剩老殘睡在一旁,阿勇遠遠躲著。眼見情勢不對,忽然靈機一動,望望遠處,說道:「此處附近應有糧倉,我去找糧!」說罷,跨上馬去。

眾人一呆,蕭大郎叫道:「城西哪有什麼糧倉?」黃老五叫道:「這傢伙要騎馬自己逃了!」三人哄然湧上。秦九娘叫道:「你們別攔,這附近的確有倉庫!」幫著自己說話,卻也喊不住。

自己趕緊催馬搶出,往先前的路奔去。雖想尋著舊路,也不知是否便是舊路;奔了幾丈,眼前便一片漆黑,回頭一看,見火光隱隱,四周鬼霧籠罩;再走幾步,連馬也下不了蹄了;下得馬來,隱隱見得地面點點綠光,知道是鬼火;摸摸馬鬃,問道:「馬兒,馬兒,你餓了麼?」

馬無動靜;於是解下頭上赤幘,提在馬前,黑風襲來,打了一個哆嗦;說道:「這件是麻做的,給你吃吧!」

馬將頭靠了過來,卻是不吃;於是問道:「你不餓麼?」

馬蹭了蹭自己的臉;於是問道:「你不願吃麼?」摸摸馬鬃,問道:「你識得方才神仙顯靈之處麼?」

便覺耳旁生風,似乎馬甩了甩頭;於是說道:「我們去求神仙!」於是繫回赤幘,再度上馬。

於是憑著燐燐鬼火前進,腹裡空得慌,頭也開始暈了,依稀聽得鬼聲忽大忽小,前方似有各色鬼影往自己撲來,驚得一回神,卻什麼也無,不久,異狀又起,如此反覆;暗暗心驚:自己也要餓昏了麼?座下的馬也越行越慢,最後停下,不知到了何處;自己喚了數聲,仍是不走;四處張望,除了鬼火黑霧,空無一物,好不容易望見那眾人生的火,眨眼再看,卻又幾乎望不見。下得馬來,問道:「此地便是神仙顯靈之處麼?」

卻見馬趴了下來;於是心領神會,拍了拍馬,就地望天下拜。喊了數聲,卻哪裡有動靜?陰風襲體,暈眩又起,不知自己還能支撐多久,茫然望天,喊道:「我等蒙受神恩,卻無水無糧,神仙指路又有何用?神仙啊,要我們走,如此卻要如何走?」仰天大吼,忽然失神,一陣暈眩,竟不支倒地。

眼前赫然一團鬼火,幽幽映出一段殘骸;心中百感交集:自己不能死在此處,但若如此回去,若要如何交代?自己畢竟是個凡夫俗子,神仙如何會在意死活?當年若入朝為官,或許還能勸得了王莽……又難道是我利益薰心,神仙不屑?

種種悔恨紛至沓來,頭昏得動不了身,心想:「我便要命終於此麼?」驀地心中迸出一個聲音喝道:「起來!」

不禁心頭一顫,直覺不尋常,便要起身,手腳卻使不上勁;此時心頭又響了聲「起來」,趕緊使勁爬起;一抬頭,眼前白光冉冉,吃了一驚;便聽一個長者的聲音說道:「竟然還在這裡睡?再不走便要來不及了!」

連忙坐起,見前面兩個白光閃閃的人,一名長者一席白袍,衣帶無風自動,旁邊仙女長髮披肩,慈眉閉目;喜得熱淚盈眶,趕緊忍住淚,下拜道:「此地處處斷垣殘壁,道路艱難,我等凡夫雖有雙足,並用雙手,也難速行,是以至日落不能離去。」

便聽那仙女說道:「啊!此地地不是平的!」

自己心想:「聽說神仙足不沾塵,看來是真的。」說道:「請神仙賜與糧水,明日必兼程趕出。」

便聽那長者說道:「明日?趕不及了!」

自己一驚,說道:「請上仙施法開生路。」

卻聽那老者嘆了口氣,說道:「欲界諸仙不該插手俗事。此時天下大亂,此地又是兵家要地,你又是將領;本仙若插手,必會動搖凡間氣運。」

自己說道:「此地確實是我大漢重地,上仙您雖說此劫與我等無關,但宛城橫遭此劫,也已變了運數。請上仙慈悲天下生靈,彌補乾坤。」等了一陣,卻不見動靜,於是又道:「不然,請上仙收弟子為徒,若是動了氣運,也是弟子所為,與上仙無關!」說罷,便要下拜,卻覺一股力拖著自己,竟拜不下去。

便聽那長者說道:「不必拜師!拜了本仙也不會出手!」

自己問道:「難道仙長欲棄蒼生,任由王賊荼毒生靈?」

那仙女嘆了口氣,說道:「與你說吧!為了這天缺,我們兩已大傷元氣。」

自己暗暗心驚,胸中主意一轉,說道:「商有湯,亦有紂,周有文武,亦有厲幽,管仲相齊,齊霸諸侯而天下分,秦合諸侯,三世而改漢。雖天下一統,亦治少亂多。弟子觀三代以降,天下治亂無常,蒼生何辜,流血千里?弟子本欲求官治世,如今方知天地無常,崩裂有時;富貴無常,黃金如土;人生無常,生死一寤。天下渾渾,紅塵噩噩,誰能救之?願學大道,護我蒼生!」說罷,磕了五個頭。

卻見雙仙靜默一陣,那長者才嘆道:「唉!罷了,傳你一符吧!」

自己大喜,趕緊叩頭說道:「多謝師父!」口雖說著,卻被一股力攔著,磕不下去。同時聽得那仙女驚道:「且慢!如此道友你不便……」

那長者嘆了一聲,頓了一頓,與自己說道:「本仙尚未說要收你為徒。拜師的事出待去了再說!」

說罷,眼前飄來一張金光閃閃的符紙,亮得看不清字;伸手一接,心中赫然浮現一句口訣,似乎便是用法;便聽那長者說道:「此符能帶十人飛二十里,出此天缺綽綽有餘了。」不禁大喜,趕緊謝恩,驀地身前一暗,一回頭,卻不見了仙影,起身張望,卻哪裡有半點蹤跡?

便聽空中傳來那仙長的聲音道:「若有緣,我們武當山頂見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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