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晉陽城裡冠蓋雲集,豪門相望,瓊樓玉宇,彩幔綿延,紅門絲竹不絕,酒肉飄香,車馬金華璀璨,爭奇鬥豔;百姓卻面黃肌瘦,田地荒蕪,難民充斥,乞丐塞街。市集裡一片蕭條,少了西域雜耍,南北百貨,多了祖傳寶物,賣身葬母;豪紳出門卻派家僕清道,以為天下太平。
蒼塵三人上回來時正是太平時節,這時故地重遊,感慨萬千。走進市集,忽然蒼塵停下腳步,指著一間店,說道:「這便是上回我們喝茶之處!」
雲遨與無色一看,見店門上大大寫了個「當」字,已改成了當鋪,門內外掃得乾淨,門框也漆得亮新,櫃檯用高級木料精雕細琢,檯後放著些器皿,都是尋常典當之物,掌貴穿金戴銀,擺設也頗是講究,看來生意不錯。
無色說道:「換老闆了?」
小翠怒道:「這麼漂亮,還不是騙來的!」
雲遨說道:「若沒這裝潢招待大爺,他們哪有錢給人典當?」
掌櫃見外面有道長,趕緊出來招呼,說道:「兩位師父光臨蔽店,小的有失遠迎,請師父恕罪。近日好多寶貝都出來啦!寶劍、寶刀、漆案、珊瑚、翡翠……要不要進來瞧瞧?」
雲遨搖搖手,說道:「我們許久沒來,這店面改當鋪了?」
掌櫃一愣,說道:「師父,您是說之前那賣茶的麼?」
雲遨問道:「難道還有別的?」
掌櫃說道:「哎呀!師父您們真是太久沒來啦!那茶老闆十幾年前便收攤了。」
蒼塵問道:「改行了麼?」
掌櫃說道:「小的我也不清楚,據說回老家種田了。哎呀!他一個大好人,走江湖的都來問他,可惜我真不知道啊!」
走江湖的都來問,掌櫃竟然說不知,必有蹊蹺!雲遨輕輕點頭,說道:「聽來頗有一番故事!」
掌櫃嚇了一跳,四下張望,見沒人,將雲遨拉進門,小聲說道:「師父,不是小的我有意欺瞞,我們當鋪……也是有老小啊!」
雲遨點點頭,便讓他說。掌櫃見道長擔保,這才壯起膽子,說道:「師父,是這樣的:有位大官爺,那大官爺小的不能說,總之那位大官爺看上了劉老闆的財物,這事……唉,您也懂的,將劉老闆下了獄。江湖的大俠們著急了,劉老闆是大善人啊!豈會派人劫鏢?分明是誣陷!於是便找那大官爺麻煩。江湖人嘛,都背著幾條性命,也不差那大官爺一條。隔三差五府上就出怪事,查又查不出是誰,眼看府上死了雞狗,床頭多了張字條,那大官爺那能不怕?只好將劉老闆放出來。打開地牢一看……唉喲!竟然不見了,那牢底下有個洞!哎呀!不知是哪個挖洞大俠!後來劉老闆也不知哪裡去了,據說是到某個隱士莊上住了。這事……便是這樣。別的我可真不知道了。」擦了擦汗,惶恐的看著兩人,嘆道:「誰說善有善報的?一個大好人,便這麼給逼走了。這世間……唉!」
蒼塵瞥了雲遨一眼,便是責怪他當年多給了錢,反而害了人。雲遨卻不如此想,說道:「是福不是禍,是禍躲不過!倘若他沒退隱,恐怕現在不是死戰場,便是填溝壑。善惡果報,豈能妄斷?」
掌櫃一呆,恭身說道:「師父教訓的是,弟子受教了!」
雲遨賞給掌櫃一塊碎銀,出了當鋪,見無色與小翠已逛街去了,張老三卻像個家僕等在門外,望著無色兩人幾眼,又看向這裡,不知該侍奉「老爺」還是「小姐」;蒼塵笑了笑,便讓他跟著無色兩人,自己與雲遨在城內打探。
剛才小翠進城時,一直拉著無色的手,惶恐不安,連行人都怕,等走了一陣,察覺沒人嫌惡,這才漸漸有膽去往攤上望,東瞧西看,從沒想過自己也能這般逛街,看什麼都新鮮。張老三牽馬跟上,見小翠那模樣,便要給小翠買。小翠一賭氣,便說什麼都不買了,口上這麼說,眼睛卻直盯著件髮釵瞧。無色見狀,便買來送給小翠。小翠摸著髮釵,呆了一陣,沒想到自己還有買東西的一日;逛了好一陣,撿了不少東西,這才想起自己也有錢:那日雲遨給的二兩銀還在身上呢!於是鼓起勇氣掏錢來買。老闆果然見錢眼開,直誇自己眼光好,哪裡有一絲鄙視?於是膽也壯了,有興致便殺價,開心便買,不開心便走,走路也有風了。
張老三像個家僕跟著兩人,小翠買多了,便交給張老三。張老三將東西繫在馬上,甘之如飴,看著小翠,心裡幾分歡喜,幾分惆悵。無色又帶小翠買針線布匹;小翠挑著布,想著新衣,這也好,那也想要,彷彿作夢。
不一會,逛到一處花攤,竟人滿為患。三人大為驚奇:野花隨處可摘,為何要上街來買?擠進去瞧,見攤上一束束鮮花都已揀好,用絲帶紮了,頗是別緻。
小翠拾起一束花,那賣花婦女道:「哎呀!這是治病的!你家人怎麼了麼?」
張老三大奇,問道:「這花又不是藥,怎能治病?」
旁邊一背孩子的婦女笑道:「哎呀!你們是外地人吧!這是拜城隍爺的!」提菜籃的婦女道:「妳拿的那個,拿去城隍廟裡面拜,說你家人如何,我告訴妳,幾天便好轉了。很靈驗的!」其餘人也道:「是啊!像這個,是求子的。隔壁二娘拜了一次,馬上就有身孕了!」「哎、還說呢!我里內的阿苦婆,丈夫一直沒消息,買了束尋人的,幾天就有信來了!」「我家小豆子每晚都哭,拿了這去拜,從此便不哭了!」七嘴八舌,都說城隍爺靈。
張老三問道:「尋人的是哪個?」話才出口,便聽無色傳音道:「那間廟別去!」
張老三一愣,無色又傳音道:「那間廟有鬼!」凡間有其因緣果報,不可能事事稱心如意,如此靈驗絕非正神!此地城隍必定換鬼做了!
張老三哪裡敢違背小仙女?只好將花還給賣花女。旁人以為外地人有顧忌,幾個婦女問道:「你要尋誰啊?」
張老三說道:「我要尋我妻子,幾年沒回家,竟不知到哪去了……」長嘆口氣。
眾婦女神情一變,急問道:「嫂嫂叫什麼啊?或許城裡有姊妹知道。」「是哪家的嫂嫂啊?」「生什麼模樣啊?」「怎麼不見了啊?」七嘴八舌,都想相助。
張老三聽婦女急著相問,赫然一呆:自己數年不歸,早已忘了模樣,如今她是胖是瘦,過得如何,自己絲毫不知,若路上相遇,自己還能認麼?一想到此,不禁悲從中來。旁人好言勸慰,卻怎聽得進?
小翠此時選中了一束花。賣花女說道:「小娃兒,這是求子的。」
眾人掩嘴偷笑:豈有十歲女孩求子的?小翠卻不管:神鬼只不過是一塊雕像!硬是要買。賣花女扭不過,只好賣了。小翠好生歡喜,捧著花走出攤子,招搖過街,絲毫不管路人眼色。
無色將此事傳音給師兄,便聽師兄傳音道:「我們也察覺了。你們若無事,便先尋店住下,我們這便去查!」
城隍廟便在市場外,沿路都有提著鮮花素果的善男信女,不問路都能認。蒼塵與雲遨走出市坊,轉進街巷,便到了城隍廟所在。眼見廟宇在前,前面卻有戶人家掛起白幡,正有喪事;路人怕晦氣,都掩面疾行。兩人早已看破紅塵,當然不在意,探頭一看:竟正是當年那賣餅的周家!
便見周家禮儀既備,看來已有數日,來奠祭的不多,都是附近鄰居。門外聽得一老婦拭淚嘆道:「桃姊就這樣去了啊!」
一老漢說道:「年歲不好,阿桃這麼先走,少受一點苦,也是福氣啊!」
那老婦道:「唉!說什麼福氣,養出了那麼體面的孫子,卻不回來。」看來過世的是周家高堂。
那老漢搖搖頭,嘆道:「想當年阿桃讓二饅頭去學藝,沒想到卻學成了不孝子!」看來小周在家裡叫「二饅頭」。
那老婦道:「早知道便別讓他去了,二十兩不是小錢啊!放著餅不賣,硬是要學刻木頭……」
那老漢道:「不知阿桃怎麼想的,都說那孩子老實。老實麼?」
忽然一青袍道長前來問道:「小周沒回來麼?」
兩人見這道長衣著華麗,身份不凡,大吃一驚;那老漢惶恐問道:「是高府的師父麼?」
來人正是雲遨,方才在旁邊聽他們說小周不孝,心裡微微不悅,便打算牽個因緣。於是上前招呼,聽老漢問,搖搖手道:「非也!只是老客。小周不回來麼?是不是還在路上?」
兩人聽不是高府的,鬆了口氣。那老漢微微怒道:「哪有什麼路?他就在內城!」指著內城城牆,續道:「便在高大人的府上,成天吃香喝辣!」
雲遨一愣,臉色微微一沈;周家人這時也出來了,見是道長,也是一驚,不敢怠慢,連忙行禮。老漢將事說了,周家人孝子嘆道:「家門不幸,還讓老主顧笑話。」
雲遨說道:「小周應該是出了事,貧道看人不會錯!」
周家人一臉愁苦,孝子說道:「能有什麼事?大官人成天戴著他的玩意炫耀!家人要尋卻尋不著。」那老漢怒道:「小時老實,進了內城,便染了驕氣!」那婦女罵道:「發達了,便不認家人了!」
雲遨臉色越來越沈,說道:「經過也是有緣,我去高府喚他回來!」
眾人大驚,問道:「師、師父,當真?」
雲遨懶得囉唆,催家人趕緊準備信物。周家人又驚又喜,都說城隍真靈,對雲遨又拜又謝,奔回靈堂,七手八腳畫了封書信,請雲遨帶去太原副留守高君雅的府上。
雲遨拿了書信,告別了周家。蒼塵在對面看著,說道:「得了!又一樁事!要先去城隍還是去內城?」
雲遨瞥了城隍廟一眼,說道:「這事也用不著我們兩人,送信這事便我去吧!」
蒼塵說道:「不成!」指指城隍廟的鬼氣,說道:「你去城隍,送信我來!」
雲遨一怔:凡廟雜靈匯聚,有鬼氣也不足為奇,但這年頭卻不多見。此地鬼氣聚集,必有蹊蹺。於是將信交給師兄,往城隍廟行去。
蒼塵別過雲遨,轉進內城,尋到高君雅府上。見門外冠蓋雲集,門庭若市,大小達官貴人的車馬排得好長,個個金光閃閃,珠玉璀璨,門衛忙得不可開交,客人一群群在樹下焦等;自己雖一身珠光寶氣,但無車馬僕從,在人群裡根本望不見;這才知為何周家人尋不到小周。但見遞名帖的隊伍許久未動,自己要尋高府的食客,恐怕要等到太陽下山。於是神識一動,探得小周所在,傳音道:「家人有信,快快出門!」
不多時,便見門內一陣騷動,一人奔了出來,正是小周!時隔二十年,小周下巴已蓄了長髯,腹部寬了不少,但那老實相卻是沒變,身穿短褐,衣上還沾著木屑,手裡攢著一隻刻刀,匆匆忙忙奔出大門;後面一名弟子追著直道:「周師傅!周師傅!」門衛見了大驚,叫道:「周師傅,您怎麼……」
小周一把抓住那門衛,說道:「我家是不是出了事?有沒有人來?」
那門衛一時無法反應,那弟子捉住小周的衣袖,說道:「周師傅,您要去哪?不能這麼出門啊!」
小周仍是抓著那門衛,問道:「你攔我家人做什麼?」
那門衛莫名其妙,蒼塵在階下說道:「小周,在這裡!」聲音雖不大,但卻直直傳到小周那處。
小周回過身來,見到蒼塵,一愣,奔下階梯,問道:「您是……?」
蒼塵說道:「二十年前,有個人給你錢拜師……」
小周渾身一震,蒼塵續道:「今天經過你家,你家有急事,幾天都找不上你……」將書信拿出。
小周趕忙接過書信,展開一看,渾身一震,頹然跪倒,大哭道:「姥姥啊……」
門衛和那弟子一呆,所有人都望了過來;小周哽咽道:「怪不得近日總是膽戰心驚,原來……」
眾人頓時明白,門衛說道:「周師傅,節哀順變!」
那弟子扶起小周,小周問蒼塵道:「家裡還好麼?」
蒼塵說道:「你家便這麼近,不回家反來問我?」
小周滿臉酸苦,哽咽的道:「都怪我老實,攬了一身事,件件都是官爺們交代的,我哪敢走啊,年節我也想回家啊……」掩面悲泣。
幾個貴公子圍了過來,其中一個說道:「周師傅,難為你了!」
小周嘆道:「祖母最寵我的啊!讓我來學藝,大哥賣餅,我在這卻……」
滿大街不明白的也全明白了。門衛說道:「周師傅,您趕緊回家吧!老爺那我會替您說的。」一名富家僕人說道:「周師傅,您放心回家吧!那件屏風,我家老爺肯定會寬限幾天的!」那弟子也道:「師父,您別擔心,剩下的工我會盡量做的!」都勸小周回家。
小周這才放心去收拾打點。這事也傳了出去,不多時,全城都知道了,達官貴人紛紛派人到周家致哀,輓聯、奠儀不在話下,周家總算有了光彩。
才將小周送走,蒼塵便聽得雲遨傳音道:「城隍邀我們晚上再來!」
蒼塵一怔,微微一笑,傳音道:「回店再說吧!」
客舍無色已訂好了,蒼塵與雲遨進了房,見房內攤了一地的布,無色與小翠正在做衣服。張老三見大仙回來,趕緊清理出個位置。便見大仙憑空變出茶几,燒了盞茶,一會沈吟,一會微笑,卻又聽不到聲音,不知在說什麼。
其實兩人正傳音密談,蒼塵看了拜帖,見拜帖以真元化形,是終南山的形式,言詞謙卑,但署名不是終南山弟子,而是「代城隍」三字,連名號都無。莞爾一笑,問道:「你說靈官拿這給你?」
雲遨說道:「正是!我進去好一陣,才有散仙來接待。」
蒼塵一怔,問道:「靈官是散仙?」
雲遨說道:「不錯!說什麼『上仙大駕光臨,有失遠迎』,『城隍無暇分身,望乞恕罪』之類。還算知禮數。」
蒼塵沈吟不語;失去肉身的仙人便是散仙。城隍聚集散仙,想必頗有一番故事。
雲遨續道:「那廟香火鼎盛,信徒人山人海,那些散仙一團忙碌,你見了也不好打擾。」
蒼塵輕輕嘆息,說道:「這人連城隍都還沒坐上,只是代行城隍之職,理應要報名號。為何不寫……」
雲遨冷冷一笑,說道:「晚上看他有何說法了。」
蒼塵問道:「確定是此人截卜?」
雲遨點頭說道:「八九不離十!」
日落西山,里門關閉,城隍廟卻大開中門,燈籠高掛,一片燈火通明,院落潔淨,石地板映著燈火,有如澄湖暮色。整個院落無聲無息,連一絲風也無。
蒼塵與雲遨換回平時裝束,隱身而來,一進廟門,便察覺此地幽氣籠罩,介於仙氣與鬼氣之間,神識一看,見散仙羅列,個個身穿靈官服冕,排在參道兩側。
靈官見二仙駕到,齊聲下拜道:「晉陽城隍恭迎謝羅山上仙上蒼下塵與謝羅山上仙上雲下遨!」
一切皆在無形無聲之中,兩人飄然而來,見這派頭,忍住不笑。然後便見主殿奔出一散仙,身穿城隍神袍,直趨兩人面前,下拜道:「晉陽代城隍終南山弟子姜正陽拜見兩位前輩!」
蒼塵「啊」了一聲,雲遨驚道:「原來是你!」記得笑天道之亂時他還辦了場超渡法會,沒想到此時卻成了散仙!
姜正陽稽首說道:「弟子荒唐愚昧,有失禮數,請前輩責罰!」
蒼塵嘆了口氣,擺擺手說道:「罷了!起來說話吧!」
姜正陽再拜而起,恭恭敬敬的引兩人入殿。
兩人隨姜正陽進入主殿,見主殿几案貢品未撤,燭火方新,塑像乾淨,壁畫新漆,旁邊壁上掛著一幅畫,畫裡雲峰飄渺,中有一亭,亭上有茶,茶正冒著煙。姜正陽指著畫說道:「晚輩知前輩不喜凡廟俗氣,私自準備了這畫境。」
蒼塵見了,點了點頭,縱身一躍,隨即不見,同時畫中多了一人,蒼袍玉帶,彷彿便是蒼塵。
雲遨與姜正陽也往畫上一躍,便入了畫中。眼前景色驟開:天開地闊,霧籠青峰,微風徐徐,蒼松迎客,旁邊几席具備,茶水正溫。
三人坐了下來。姜正陽斟茶說道:「群魔亂舞,想不到前輩不惜親涉紅塵。」
蒼塵說道:「紅塵依舊,硝煙如故,只不過人物換了罷了。」接過茶來飲了。
姜正陽說道:「前輩所言甚是。修道於世,悟道於凡,豈能離世而自謂無妄!」
蒼塵說道:「雖曰無妄,必有因果。但不知今世災殃因緣何由。」
姜正陽說道:「依晚輩之見,恐怕在那『天外天尊』。」
兩人一怔,雲遨問道:「破軍?」
姜正陽一愣,問道:「那人便是破軍煞星?」
蒼塵問道:「究竟何事?」
姜正陽一呆,說道:「前輩不知麼?」
蒼塵眉頭一動,說道:「你先說吧!」
姜正陽恭身說道:「是!請聽晚輩道來:說來也是晚輩輕敵。晚輩昔日愛管俗事,斬妖除魔。那日在弘農收了妖,竟遭到智通黨羽圍攻。晚輩當時怎般也想不通,我與朝廷向來井水不犯河水,怎會突然尋我麻煩?又想他一介凡夫,也沒放在心上,沒想到那群人好厲害……」
蒼塵問道:「何時之事?」
姜正陽說道:「十八年前。」
蒼塵問道:「那時便有這般道行?」
姜正陽點點頭,說道:「當時晚輩也奇怪:那些人看來都不二、三十歲,哪來這等功夫?後來才知那是拿人氣血煉的!」
兩人暗暗心驚,姜正陽續道:「看似六道法輪,但智通的法子正道多了。自三國以來,天下干戈不止,至今天下歸一,楊廣卻濫用民力,大興土木,每每死傷巨萬。當中多少冤魂?智通便派人去辦法會。」
雲遨說道:「那也不對!他區區一個佛門弟子,年不過半百,弟子又能跟他多久?」
姜正陽說道:「聽說智通有項寶物,狀如拳石,白光皓皓,能照一室洞明。據說是二十年前所得。豈有得了寶物便飛黃騰達的,晚輩猜也是噱頭!」
兩人心頭一動,蒼塵說道:「可有人見過?」
姜正陽不屑的搖頭說道:「發光的寶石,要弄晚輩也有!」
蒼塵默默飲了口茶。雲遨問道:「後來你怎了?」
姜正陽長嘆口氣,說道:「徒兒死了,晚輩被迫兵解,擔心師門,趕緊收攏元神,奔向終南山,豈料終南山的大小廟都已全毀……」
蒼塵問道:「其他道友呢?」
姜正陽嘆了口氣,續道:「師門的山壁都削了……晚輩想起凌霄師叔,趕緊奔往謝羅山,沒想到雷震嘯雲徑已被封了!」
蒼塵驚道:「雷震嘯雲徑被封?」
姜正陽說道:「雷震嘯雲徑外多了迷陣,晚輩一進去便遇到雷震殺陣,沒肉身不敢深入。後來又探了幾次,仍進不去。許多地方也是……唉!四大仙境……」搖了搖頭。
兩人沈默不語,良久,蒼塵說道:「難道也是破軍?」
姜正陽點頭說道:「那陣子天神降臨之事傳得沸沸揚揚,廢黜百教也是自那時開始。凡間傳言破軍在洛陽與楊廣如何,晚輩猜暗地裡便是剷除像我這類的人。」
蒼塵問道:「後來如何?」
姜正陽說道:「後來破軍便離開了,地面的廟也被智通擣得差不多了。」
蒼塵問道:「他沒拿走智通的寶貝?」
姜正陽不屑的道:「不過是件玩具!」
蒼塵默默的飲了口茶;雲遨說道:「然後你見這間廟沒了主,便進駐下來了?」
姜正陽點頭說道:「正是。晚輩一路遇到不少遇難的道友,便想也是要有處地方安身。現在這廟的住持,是晚輩以前舊廟的弟子。」
雲遨呵呵笑道:「妙策!」
姜正陽嘆道:「這也是道友們的主意……」長嘆口氣,扶額說道:「孤軍十幾年,終於等到前輩了!」
蒼塵說道:「難為你了!」
飲過一盞茶,姜正陽問道:「前輩這些年上哪裡雲遊了?」
蒼塵黯然一笑,雲遨說道:「其實我們不是這平等界的人!」然後將元神失散,往來平等界的事簡單說了。
姜正陽越聽越奇;雖早已看出蒼塵前輩是半魂體,但不敢多問,此時聽了才明白,說道:「因此智通那寶貝是……」
蒼塵說道:「可能是,見了才知道。但需先找到我們兄弟。」雲遨說道:「他們應該還在謝羅山。」
姜正陽恍然大悟,低頭點點頭;蒼塵說道:「也難怪你不敢回雲遨傳信了。」
姜正陽大驚,跪下磕頭道:「晚輩放肆!」
雲遨怒道:「果然是你!」便要站起。
蒼塵攔著說道:「這年頭步步驚險,他已失了肉身,若不如此謹慎,只怕到不了今日。」
雲遨吞下這口氣,坐了下來,問道:「李氏的下落能透露了麼?」
姜正陽說道:「晚輩放肆!其實李氏便是蔽廟信徒,就住在內墎外。」將張老三妻子的住所說了,又道:「李氏惹上了智通的人,一路逃至此地,來晚輩這裡求避惡人,太平渡日。」
雲遨說道:「哦!原來如此。所以你才攔我卜卦。但你誤了她丈夫一世因緣,知道麼?」
姜正陽大驚,說道:「晚輩胡鬧,請前輩責罰!」
蒼塵見雲遨一臉怒色,搶先說道:「張三已用來世兩年換今生兩日壽命,如今多說無益,雲遨你也別計較了。」
雲遨瞪了姜正陽一眼,拾起杯子,默默飲了;姜正陽大駭,說道:「晚輩罪過!當竭力賠他!」
蒼塵搖搖頭道:「你只不過是代城隍,不是正神。冥官多難說話,你也見識過。」雲遨說道:「我也已警告過你,別問我怎麼收拾!」
姜正陽惶恐說道:「請前輩指點明路!」
雲遨斬釘截鐵的說道:「沒路!」
蒼塵輕輕嘆息,說道:「這卻是真話!我們是仙,不是神,天庭冥府的事沒法插手。」
雲遨見姜正陽嚇成這般,氣也稍稍消了,嘆了口氣,說道:「萬事都有因緣果報,不能信徒求什麼便給什麼。以前你行走江湖,斬妖除魔,有求必應,但為神不能如此。」
姜正陽一呆,拜道:「多謝前輩賜教!」
蒼塵說道:「沒事!起來吧!」
姜正陽這才起身,戰戰兢兢的坐下斟茶,飲了一輪,見前輩真的不再計較,這才鬆了口氣,說道:「其實晚輩有個好消息!我這代城隍要升官了!」
兩人一怔,姜正陽續道:「我與道友在此十多年,安撫地方、妖魔臣服,終於天庭派使策封,五日後便是安座大典。」
兩人連聲祝賀,姜正陽說道:「前輩若無事,不妨與無色前輩一同來共襄盛舉!」
雲遨喜道:「這個當然!」
客店裡,無色兩人做了套大紅襦裙。小翠將身子洗乾淨,將新衣穿上,見著嶄新的衣袖,竟然呆了,傻愣愣的繫上衣帶,搖搖袖子,彷彿作夢,梳好了頭,羞得連鏡子也不敢看,摀著臉直說粗話。
無色聽她又說粗話,撫著她的頭髮道:「人人口上都有一尊神,所以以後要多說好話。」
小翠一呆,乖巧的點點頭,湊著指縫看鏡子,又羞得轉過身去。無色與張老三又勸又笑,更不敢見人了。
無色說道:「剩下的布料妳來收拾吧!」回頭卻見張老三已收拾得差不多,又見小翠仍遮著臉,不知還要羞多久,驀地心頭一動,笑道:「他們回來了,給他們瞧瞧吧!」
便見房內人影一晃,蒼塵兩人赫然現形。小翠嚇得渾身一震,回頭瞥見他們身影,一箭步衝上床,抓起被縟躲了進去。
眾人哈哈大笑,小翠羞得又將腳縮了進去,只留塊衣角在外,卻哪裡躲得住仙人的眼?
蒼塵與雲遨見了,也不理會。張老三趕緊磕頭迎接,雲遨說道:「李氏有下落了。快去睡吧!」
張老三一呆,大喜,竟一時手足無措,蹭了幾步,這才跪下,連磕十七八個頭。雲遨很不耐煩,催他去睡,也不管他睡了沒,坐下來傳音密談。
無色問道:「那城隍是誰啊?」
雲遨說道:「姜正陽。」
無色驚道:「啊!是他!」
雲遨壞笑道:「已經修理了!」蒼塵說道:「指點了。」
無色噗嗤一笑,問道:「沒將他嚇壞吧!」
雲遨說道:「修理好了!」
無色笑了,問道:「沒想到你挺會修理人的。他哪裡壞了?」
雲遨說道:「這說來太難,妳聽不懂。」
無色問道:「哦!你那大算盤的道理我聽得都能背了,有什麼事我不懂?」
雲遨謅不下去了,蒼塵說道:「姜正陽還算好修理,我們那雷震嘯雲徑才算是真難修!」
無色一怔,問道:「雷震嘯雲徑壞了?」
兩人便將破軍滅仙宗,諸仙境被封的事說了。雲遨說道:「但現在有他相助,事情便好辦了。」
無色聽得又驚又駭,聽姜正陽又透露了此地太師情報,說道:「果然城裡也有機關,師兄猜得不錯。」
蒼塵說道:「今晚他們便會將太師的信碁打壞,然後開始攔截符信。」
無色一驚,問道:「不會被察覺麼?」
雲遨說道:「攔下來瞧而已,遲個半刻不會起疑。」
蒼塵說道:「有消息會報與我們,智通那江湖土法察覺不了千里傳信。但這也只是一時之計,必須速戰速決。我們明日便上謝羅山!」
隔日一早,一行人打點離開。張老三一宿難眠,天方亮,便已將傢伙收拾好,等小翠梳妝等得心焦,焦躁的衝出門,卻見里門未開。好不容易等到里門開啟,匆匆奔出里門,見大街縱橫,不知愛妻在何處,心裡又徬徨了;呆呆的跟著人走,一路渾渾噩噩,不知多久,驀地聽得一聲「到了」,猛然驚醒,見是一條小巷,夾在兩屋之間,只容一人行走,當中破牆敗瓦,瓢盆亂堆,柴門一扇,不禁心頭一窒;顫著腳往那門去,走了幾步,卻又怯了。
忽聽小翠叫道:「那茅房沒人,你是要等多久?」
張老三一呆,這才察覺那處傳來陣陣屎尿味,拍了拍腦門,苦笑道:「怪不得這氣味,我還以為是豬圈!」傻笑了幾聲。此時對面恰好一婦人轉來,心頭一跳,仔細一看,那婦人面黃肌瘦,衣上滿是補丁,兩鬢斑白,一臉苦相,但神韻間卻有幾分妻子的影子;起初不敢多看,但越看越像,到最後竟然痴了。
那婦人見此地有外人,微微一驚,見這漢子好生無禮,便想斥喝,但見對方容貌,神色一變,便又多打量了幾眼,卻越看越驚,話到口邊竟是啞了。
多年只盼夢中見,又恐容貌已朦朧,物換星移朱顏改,豈知一朝陋巷逢!
兩人隔巷凝望,呆默不語。忽然小翠說道:「茅廁你們不上我要上!」將張老三推開,奔進茅廁。
張老三登時回神,對著妻子叫道:「阿……阿娥……」奔了過去。
李阿娥抹抹眼淚,喚道:「張郎!」也奔上前去。
兩人捧著對方的手,歡喜得有如夢中,口裡直喚「張郎」、「阿娥」,好一陣都說不出話來,良久,張老三才道:「阿娥……你的手變粗了……」
李阿娥撫摸著張老三的臉,說道:「你還是一般肥……」
張老三苦笑了笑,摸著妻子的頸子,說道:「太師軍中好吃好喝,苦了妳了……」
李阿娥搖了搖頭,眼裡泛淚,微笑道:「竟然能找到這裡,我以為我們再也……那日家裡來了個……」
張老三一把將妻子摟在懷裡,說道:「不用說,不用說,我知道,我知道……」
李阿娥話到口邊也卡住了,在張老三懷裡痛哭,好一陣,才說道:「你怎麼找到這裡的?」
張老三說道:「是大仙……」回頭一望巷口,竟空無一人。
便聽得小翠說道:「早走啦!還等你們呢!」尋聲望去,見小翠早已出了茅廁。
小翠扔了一錠銀子,插著腰說道:「喏!給你們的!」
張老三一呆,接過銀錠;李阿娥見白爍爍的銀錠,大吃一驚,強忍淚水,跪了下來,哽咽道:「城隍保佑啊!」
進屋後,張老三見家徒四壁,吃了一驚,一問之下,才知老母已逝,幼子夭折,李阿娥寄居在官人家做裁縫,但官人遭遇橫禍,現在已是孤家寡人,又逢征戰時節,更是清苦。
張老三也將一路的事說了。兩人才相逢又要生死相別,夫妻相擁痛哭。簡單祭了老母,張老三在牌位前哭道:「老三不識魑魅,誤信妖孽,母上生前不能盡孝,死後不能盡哀,下無子嗣,還要留下阿娥一個人,孤苦無依。如此不孝不義,不配葬身祖墳。阿娥,你就隨便把我埋了,找個好人家嫁了!」
李阿娥哭道:「張郎,我存著一口氣,天天祭拜城隍,便是等著這一天,你怎麼說這種話!」
張老三喝道:「取紙筆來,讓你找個好人家嫁了!」
李阿娥見他要休妻,大驚,叫道:「你要做什麼?」
張老三叫道:「依大隋法令,你不為我守喪便是死罪。張老三不孝不義,豈能再讓妳受苦!紙筆在哪裡?」便要去找。
李阿娥趕緊將張老三攔著,張老三硬是要休妻,兩人扭在一起,又哭又喊。這時小翠叫道:「笨蛋!他都要死了,妳竟然還甘心為他利用!他給了妳什麼?」
兩人一呆,停下了手,小翠又道:「什麼大隋法令?狗皇帝都不要了!你便自己挖個坑跳進去,也別麻煩嫂子動手!早知道便讓你死在路上,反正嫂子本來便是一個人快活,你不回來她哪要伺候你?上仙們真是白費力氣!」
張老三怒道:「妳怎麼還說這種話?小仙女待妳不好麼?」
小翠說道:「她不過拿我做她功德,我給她好臉色,她便以為功德圓滿了!」
張老三大怒,叫道:「妳本來是個乞丐,現在穿什麼衣服?妳難道沒半點感激麼?」
小翠說道:「現在他們都走了,感不感激又有何用?反正我是個沒人要的孩子,他們以為照顧我是行善,我自己好好的哪需要他們施捨?現在不是都走了!」
張老三握起拳頭,喝道:「妳難道還要回去做乞丐麼?」
小翠叫道:「反正我本來就是乞丐,今日活著高興,明日餓死路邊,又有誰在意?你這拋家棄子的傢伙,你明知明天要死,還要虛情假意的回家死給妻子收拾!我便是餓死路邊也好過給你利用!」緊接著粗話連篇,連個縫隙也無;忽然一愣,一手遮口,轉身奔出屋外。
夫妻兩大吃一驚;李阿娥驚恐道:「你怎麼這麼說話?」趕緊追出,四下張望,竟不知去向。
小翠察覺自己又說了粗話,嚇了一跳,奔出房舍,東奔西竄,一路亂鑽,忽然腳下一絆,摔了個跟頭,同時聽到腦旁一聲脆響,爬起一看,原來是頭上那簪子,卻已經摔壞,心頭一動,低頭見那身紅新衣染了塵土,破了幾處;抬頭見路上全是難民乞丐,幾雙眼睛冷冷的望向自己,自己也是乞丐,一看便知那就是要動手。此地人生地不熟,自己逃得過麼?不由得心頭一顫。一手緊握著那斷簪,一手緊攢著新衣,手心全是冷汗,心裡又悔又恨。
驀地身後一熟悉的聲音喚道:「原來妳在這裡!」一婦人奔了過來,正是李阿娥。
李阿娥扶著小翠肩膀,驚道:「哎呀!弄成這樣!」蹲下來拍拍小翠身上的塵土。
小翠頓時呆了,察覺方才街上的敵意全消失了,默默的讓李阿娥拍塵土,心裡升起一股莫明的感受,與無色的有點不同,哪裡不同卻又說不上來,只覺好安心、好溫暖。
李阿娥為小翠理了理衣服,嘆道:「唉!好好的新衣被妳這樣蹭破了。回去給妳補補。」拍拍小翠的肩膀,說道:「我們回去吧!」
小翠點點頭,牽上李阿娥的手,回家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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