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一章 | 回章節目錄 | 下一章 |
月華上稍,松枝殘霜,柴扉半掩夜嵐繞,門外先生送友,又有異客到。
公孫顥送走了醉飲東風,正欲歇息,卻聽得山徑下「叮噹」數聲,一人踏徑而來,綠衫銀飾,是蠱王無天!
公孫顥吃了一驚,天缺西洩,魍魎無蹤, 段無蹤斷言是破軍染鬼蠱,鬼師蠱王雙斷魂。先前蠱王無天說要去禁地煉蠱,眼前的蠱王是真是假?難道魂斷禁地的是別的蠱王?
小徑下,聽得蠱王無天 說道:「 吾無天今日為蠱而來,要與望夬先生參詳。」
公孫顥暗運真元,問道:「何蠱?」
寒山夜靜,只聽得步履沈,銀飾響;「叮噹」之聲如催魂咒,一步一響,蠱王無天轉出小徑,迎面而來。明月夜,影朦朧,不見神色,但聽人笑道:「鬼蠱!」聲音如故,五分陰沉,五分爽朗,聽不出異狀。
公孫顥臉色微微一變,此時蠱王無天已走到五尺之內,如何敢讓人進屋?站在齋房外,戒備道:「是人名之『鬼谷』,還是以鬼煉成的『鬼蠱』?」
蠱王無天停下腳步,笑道:「先生真愛說笑, 以 魍魎煉蠱,要稱『魍魎蠱』亦可。你們漢人有人叫『鬼蠱』這名的麼?」
公孫顥越聽越不妙,問道:「何處的魍魎?」
蠱王無天也不在意他攔在門外,便站在門前,說道:「當然是禁地的魍魎,不然我訪你望夬先生做什麼?」
公孫顥心下大駭,蠱王無天見公孫顥神色,哈哈大笑,道:「只是煉個蠱,何必大驚小怪?」
公孫顥暗運護身真元,周身微風起,纖光飄,吹得寒山月夜更寒,枝影輕搖,夜露凝稍。
蠱王無天笑道:「哇!美!美!看來今夜望夬先生挺歡迎我的。」
公孫顥臉色一沈,問道:「當時有無其他道友?」見石淞步出齋房,正要迎客,於是傳音命他退下。
蠱王無天也不在意,笑道:「有!很多!那數日真熱鬧啊!雖然都隱身不出,其實蠱都能察覺;但我可沒對人下蠱,這荒郊野外,有幾隻蠱也不奇怪吧!雖說大家都是衝著魍魎來的,但有幾群人暗中較量,和我們族人一樣,既然如此,那麼我也參戰了。」笑著搓了搓手。
公孫顥臉色微微一變,問道:「你放蠱進去了?」
蠱王無天笑道:「當然放進去了,我放蠱偷了他們真元,他們還沒發現,以為是對方所為,後來的事又更熱鬧了。」說罷,陰沉的笑了笑。
公孫顥暗暗心驚,仙門人在禁地外如此鬧事,謝羅山竟渾然不知!問道:「你是否放蠱闖禁地?」
蠱王無天道:「不錯!我見蠱能偷真元,便試試是否能偷魍魎,於是放了幾隻進去。」
公孫顥問道:「然後便離開了?」
蠱王無天笑道:「你以為我蠱王放蠱得人在旁邊?望夬先生,我隔了三座山呢!」
公孫顥一怔,但想蠶瓊國在數山之外,仍不能倖免,何況三座山?一時不敢大意,暗暗加強護身真元,繼續問道:「然後呢?」
蠱王無天道:「三天後,忽然『轟隆』好大一聲,整座山都搖了,我的蠱嚇得亂竄,連收都來不及,接著就一片漆黑,那時我正在打盹,於是我就真的睡了。」
公孫顥心下大駭,如此絕對八九不離十了。冷冷說道:「吾知道了,請回吧!」
蠱王無天一愣,道:「咦?你不聽了麼?故事正要精彩呢!」
公孫顥道:「不必!下山吧!」青光乍現,護身真元暴漲,吹出一圈勁風,塵土揚,草木搖,寒露星濺,吹得蠱王無天的銀飾叮噹作響,響得山更寒了。
蠱王無天被吹得衣袖趴趴作響,卻半步也不退,微笑道:「哇!好涼!好涼!古仙人在禁地排練的陣法你想不想聽?」
公孫顥冷冷說道:「不必多言!」說罷,逼近一步,勁風壓上,卻在蠱王身前半尺之處被劈開。
細枝折,草屑飛,蠱王無天依舊不動半步,便見他陰沉一笑,道:「和千年前的一樣!」
朔風止,煙塵落,月光朦朧,照得一徑狼狽,小徑上,纖光凝而不發,似驚訝,似遲疑。
便聽公孫顥驚道:「什麼?」
蠱王無天微笑道:「望夬先生果然想知道。」聲音依舊半分爽朗,半分陰沉。
寒夜蟲靜,鴟梟聲遠,兩人一驚一笑,公孫顥衣帶飄盪,蠱王無天雙手負背,微風自兩人間盪開,葉稍動,卻無聲,只見薄雲掩月,霜華凝稍。
公孫顥冷冷說道:「何以見得?」即便蠱真能看到千年前之陣,天缺西洩時,謝羅山連撤退都未商議,無諸仙排陣,怎可能知曉今日之陣?
蠱王無天道:「我在那附近養傷,見到的。」
公孫顥問道:「見到什麼?」
蠱王無天道:「唉呀!那處那麼多人來來去去,都不認識,我就猜是古仙宗人了。望夬先生在那處那麼久,你都不知道?」
公孫顥一怔,難道自己在平等界期間,古仙宗便已先排演陣法?但仍不敢大意,問道:「但你如何知曉千年前如何?」
蠱王無天道:「這便是我煉出的『鬼蠱』了。」
公孫顥心下大駭:這絕對是破軍鬼蠱,該動手麼?但無憑無據,動手了也不好解釋,即便動手,也未必能勝,若真殺了蠱王無天,恐怕也傷不了破軍殘魄,反而還惹禍上身。傳聞破軍善偽裝,此時又染鬼蠱之術,無論勝敗,於己都大大不妙。自己雖號稱「望夬先生」,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是好。
蠱王無天見公孫顥神情,微微一笑,道:「我從頭說吧!我們族人傳言那處是練蠱聖地,但你說那處是天劫之地。」
公孫顥將護身真元攝於周身二尺之內,全神戒備,道:「因此……?」
蠱王無天說道:「然而我放蠱一探,才知那天劫是古仙人惹的禍。」
公孫顥問道:「何以見得?」
蠱王無天陰沉一笑,道:「以蠱之見,一千多年前,有一群仙人在此布陣,引天劫降臨。望夬先生,你說,這天劫不便是古仙人造的?」
公孫顥心想應該便是破軍的偽玉樓陣,知道不能洩密,說道:「一蟲所見,豈能當真?」
蠱王無天微笑道:「我也知道蟲會騙人,但要探天缺,我也查過史。這似乎便是『群仙會,天地崩』。望夬先生,聽說你在查這個,是也不是?」
公孫顥說道:「史載先後,而非因果。不然,你於醉飲東風辭去後訪我,我能說醉飲東風離去是你訪我之因麼?」
蠱王無天輕輕一笑,道:「或許可以,兩事因果亦非不可能。有了這天劫,聖祖便能趁機降臨,統治凡間。聽起來不錯,是吧?」
公孫顥冷冷道:「但天劫始於一千六百餘年前,千餘年前一回,五百年前又一回。你能說都是古仙人所為?」
蠱王無天微微一愣,爽朗一笑,然後陰沉笑道:「還是望夬先生聰明!這事我蠱王無天尚未想到。我那鬼蠱跟我說有光聚在天上,然後一股黑氣從天而降。我學問不好,望夬先生你來說說。」
公孫顥問道:「那鬼蠱之後有何所見?」
蠱王無天笑道:「它說之後它就被翻到土裡了。接著不知過了多久,它又被翻到上面。」
公孫顥一愣,道:「是蟲的魂魄?」
蠱王無天聳肩苦笑道:「連先生也這麼想。」
公孫顥心想聖祖那時代禁地並無魍魎,雖有封印,應該也是攔人不攔蟲;難道真的只是一千年前的一條蟲?
蠱王無天笑道:「因此先生相信了吧?」
公孫顥心想:難道收破軍的是別人?
寒風至,吹起一波煙塵,夜霧來,隱了塵,隱了人,月色濛濛,霧鎖瓊萊。
夜露滴落,打破寒徑寂靜。朦朧人影,蠱王無天搖頭嘆道:「耗盡我的蠱,只換了個沒用的情報。」長嘆了口氣,續道:「殘蠱剩不到十分之一,我這『蠱王』的稱號也讓賢了。唉!但想不用可惜,但對先生來說或許有用。算了,我用完了,我要走了。」說罷,轉身變走。
公孫顥說道:「慢!你說千年前布的陣和最近排練的一樣?」
無天一愣,停步道:「以蠱所見,確實相似。怎麼?」說著,回過身來。
公孫顥問道:「一隻蟲如何看清全陣?」
無天輕輕一笑,道:「唉呀!先生,你怎能以人眼料蟲眼?你仰頭都能望半個天,禁地又無樹,蟲天天都要提防著鳥,為何看不清天上有什麼?」
公孫顥一愣;無天擺擺手嘆道:「好了,我走了。唉!我這蠱王大不如前,還如過街老鼠,人見人趕。這次我不等你趕,我自己走。」說罷,踏徑下山。
公孫顥說道:「蠱王請留步。」
無天腳步不停,搧搧手道:「我現在不是蠱王了,別稱我『蠱王』了。」
公孫顥道:「鬼蠱記得當年的陣形麼?」
無天腳步一停,得意的道:「當然,一清二楚。」
公孫顥道:「願聞其詳!」
太宇虛空 ,隱隱塵埃如鍊;當中一星光明,巍巍孤境奇堡,漂泊虛無之中,其上石殿層層,翼廊曲折而上,環島光幕若隱若現,光幕上陣石浮空,與堡頂間有幽光相連,陣內氣醞流轉,映著陣石幽光,將整座島照得華光璀璨,雖在太宇之中,卻分外光明。堡上無半片門窗,全是五彩紋飾,畫著花鳥百景,雖生動,卻一片寂寥,無半株草木,也無一點聲響。
霄景與琤雪站在堡下,看著這片景致;光嵐飄舞,無聲,無息,地無生機,空無鳥鳴,沒有日月星辰,也無時辰流轉;仰望那飄舞的華光,不知不覺時間流逝,卻又無時間流逝。
琤雪不敢看孤堡,望向堡外虛空,卻也覺得似曾相識;那虛空的星塵,飄忽的華光,寂滅空虛,好似無肉身之時曾在此處;那不是軒轅,也不是軒轅的前世,眾生無數輪迴間,似乎都來過這地方。
領路的氏臣也退下了,只留下兩人。此地雖靈氣氤氳,吐納間卻覺得少了什麼,無天地精氣可補,亦無日月精華可納,翻舞的光嵐繫著陣石,似乎便是此地靈氣之源;光嵐翻舞,環繞孤堡,若此地之人不納分毫靈氣,便能循環無端。
看了良久,霄景說道:「原來如此。」
琤雪一怔,問道:「師父第一次來此麼?」
霄景望著翻舞的華光,說道:「千餘年前,群仙會時,吾修為尚淺,並未出席;五百多年前,師父要親自送妳,因此這次……」看著琤雪,淡然微笑,續道:「是第一次來。」
琤雪心頭一動,當時的情景赫然浮現,那時師祖也站在這,牽著自己的手,但那時他是自己的師父,又想起那年辭別時師兄拍著自己的肩膀,而那時的師兄,便是眼前的師父。剎時心頭捲起驚濤駭浪,想壓下,卻如滔滔洪水,一發不可收拾,頓時眼前也模糊了,想說什麼,卻不知該說什麼,感覺稱「師父」也不對,稱「師兄」也不對。
光嵐悠悠飄盪,無因無果,無過去,無未來,兩人相看;霄景微笑道:「此處只有我們兩個,有什麼話便說吧!」
琤雪淚如泉湧,不知是害怕、是感傷、是枉然,還是悔恨。
霄景望著飄揚的光暈,淡然說道:「人生如戲,登台是妳侄,再登是妳兄,隔日是妳師,脫去戲服,妳我是何人?」
琤雪一怔,說道:「你……也勘透了麼?」
這瞬間,兩人不是師徒,不是兄妹,而是道友。
霄景淡然一笑,道:「浮遊朝生暮死,以凡人所見,明朝便是來生;凡人生年不滿百,以仙之見,二甲子便是來世,你今生五百年,雖不見紅塵悲歡離合,但朝蟲暮鴉,生死百代,也見了不少。」
琤雪一怔,點了點頭,自己很少下山,山上的一切都是朋友,蟲魚鳥獸一代換一代,從未長久。以往只道是無常,原來自己也是無常麼?
霄景微微一笑,淡然說道:「謝羅山鳥獸,紅塵眾生,生死百代,所以者何?既然有緣,便結成善緣,他日必在因緣之處結成善果。己非彼身,不能替他修行,只盼伴他有緣之日,如此而已。」
琤雪一怔,眼淚也消散了,散入虛空,融入靈醞之中;問道:「因此……你也只是……陪我而已麼?」
霄景微笑道:「妳這一世,歡喜麼?」
琤雪看著霄景,他是師侄、師兄,也是師父;笑著點了點頭。
霄景望著堡外,飛舞的華光之外,是無盡的空冥,那些飄盪的星塵,也曾有因果麼?輕輕嘆道:「這是我見的……第三回……」
琤雪一怔;霄景看著空冥塵埃,說道:「記得師父飛升時,將妳交給我,要我好好照顧妳。」
琤雪一怔,那時只知道萬物生滅各有其數,緣起緣滅,成住壞空,也未放在心上,也不記得那時師祖交代了什麼,只知道師祖時時囑咐自己莫要頑皮生事,飛升前又說了一回,自己還嫌他囉唆。此時想起,心頭千思萬緒混在一起,堵在心頭。
霄景看著空冥的深處,輕輕說道:「下一回,便是星玄了。」
星塵片片,空冥深處,不知有無過去未來,流光飄舞,映著天淵堡幻彩斑斕,尋不著過去,也看不著未來。
琤雪說道:「我會……神形歸元麼?」
霄景看著天淵堡,宮殿層層堆疊,有如依山而造,環廊曲折,最後轉入深處,看不見了;說道:「堡內存有軒轅千年功力,與前兩次一樣。但天缺一次弱於一次,若無意外,可能全形而歸。」
琤雪問道:「如果我……全形而歸……」
霄景臉色微微一變,苦笑道:「不准……下山!」
琤雪知道自己總是給人添麻煩,掩口輕輕一笑,低下頭來,輕聲說道:「謝謝……你陪我……」
霄景一怔,琤雪說道:「雖然我不記得,但這是……軒轅……我自己的安排。謝謝你五百年來……這麼疼我……剩下的路,我自己走!」
霄景一愣,琤雪撇過頭去,說道:「幫我跟師兄說,那日我氣惱誤會了他,我很……抱歉……」
霄景淡然一笑,摸摸琤雪的頭髮,說道:「我們的琤雪,長大了!」說罷,突然一笑。
琤雪回過頭來,問道:「笑什麼?」
霄景笑道:「怎麼覺得像嫁女兒?」
琤雪一愣,歪著頭問道:「什麼?」
霄景輕輕一笑,望著飄揚的流光,道:「罷了,這件事與妳說也無妨。」
琤雪一愣,問道:「什麼?」竟然還有事瞞著自己?
霄景微笑道:「師父曾與我說起,當年他未修道時,有個女兒,後來宛城天缺,一切盡化灰燼。那年,他女兒六歲。」
琤雪說道:「咦?和我上山的歲數一樣!」
霄景道:「但不如妳這般資質。當年師父上山時,見到妳,便想起那女兒。師父說,那幾年,他幾乎將妳當成她。」
琤雪聽到有故事,興頭頓時起來了;說道:「咦?是喔!她叫什麼名?」
霄景道:「師父曾經說過,但是我忘了。」
琤雪道:「師祖數百年也沒忘,你卻忘了。」
霄景笑道:「因為不是我女兒。」
琤雪輕輕笑了,道:「好吧!然後呢?」
霄景凌空盤腿而坐,說道:「師父說,他教了妳讀書識字,又傳了武藝,山中無曆日,妳也學得起勁,於是傾囊相授。」
琤雪也凌空坐了下來,歪著頭想了想,道:「原來我的武術是在那時學的?嘻嘻,那天在山下打了一群邪教教徒,將御清嚇壞了。」說罷,嘻嘻笑了。
霄景微微一驚,問道:「你打人了?傷了人麼?」
琤雪搖搖頭,道:「他們都跑了,還叫我等著,御清卻要我不必等,果然他們跑到別處去了。奇怪,他們為何還叫我等著?」
霄景聽傻了,說道:「沒傷人便好。」
琤雪更聽不懂了,問道:「為什麼?他們為什麼叫我等著呢?」
霄景苦笑著搖了搖手,回頭望向那片幽冥,說道:「師父說妳出拳不知輕重,要我別在你面前練武。沒想到妳還記得。」
琤雪聽得更新奇了,道:「原來武術也是要練麼?那天我見凡人捉偷子,打了起來,以為是看著學的。」說到「打了起來」時,還用拳掌比劃了兩下。
霄景暗暗苦笑,心想回去得好好交代;說道:「日後……唉!罷了。我們說到何處了?」
琤雪道:「說到師祖傳我武術。」
霄景道:「是了!後來,師父修行日深,女兒的事也漸漸放下了。直到千餘年前,妳神形歸元,師父又想起來了。」
琤雪一愣。霄景道:「那陣子師父特別疼你,有一回,師父說起舊事,我才知道是如此。」
琤雪沒想到故事這麼短,微微不悅;霄景微笑道:「因此師父才說,像嫁女兒。」
琤雪說道:「但嫁女兒也可以歸省的吧!」
霄景微笑道:「那是當然!」
琤雪道:「如果我未全形而歸,那麼又要麻煩你了。嘻嘻!」小手掩口笑了。
霄景笑了笑,道:「那麼我可要加緊修練了,不然沒人拉得住你這野丫頭。」
琤雪掩口咯咯笑了,道:「但……」望穿翻舞的流光,望入深沉的空冥;道:「若我神形歸元……我轉生要叫『天音』。」
霄景一怔;琤雪道:「雖說我轉生與常人不同,但我命繫天淵堡,常人魂歸冥府,都是輪迴。迷惘時,傾聽天音,裡面藏著自己的本命。」
天淵寂寥,因果斷滅,但緣起緣滅,也在流光盤旋之中。天外奇徑聯繫兩界,渡劫大願成就。
天光一線,雙壁參天,兩面萬仞懸崖夾出一道縫隙,或寬或窄,寬僅數丈,窄僅容身,細草垂掛而下,不見大樹,山壁橫豎,參差起伏,有若劈山堆砌。
千年前天缺,天崩地裂,裂谷橫亙,重合天地後,留下這破天一線;長年陰暗,甬道無數,蟲蛇混雜,生人難近。這日卻出現了兩個人影,一人身穿黑底銀星長袍,手捧卦盤,正是段無蹤;另一人頭戴紫霞雲影冠,流光白雲衫,竟然便是御風閣掌門霄景!
兩人走在破天一線,落腳濕軟,蟲蛇躲避,雖有修為,竟都不飛身草上。此時段無蹤手上捧的是面玉卦盤,半透著光,如雲如霧,毫無雜紋,棋子也是同材所造,玲瓏朦朧,落在棋盤上毫無聲響,彷彿一團雲在盤上跳躍。
段無蹤拍了一下卦盤,屏氣凝神,沉默不語。
霄景說道:「如何,還用得慣麼?」
段無蹤暗暗苦笑。昨日蒼淵天劍峰來了御風閣掌門,還指定要找段無蹤,眾弟子都吃了一驚,但見霄景進了齋房便封門密談,不知是何要事。
段無蹤聽完來意,問道:「掌門要段某尋千年前那位鬼師?」
霄景說道:「不錯。要收千年殘魄,當然得請出千年鬼師了。」
段無蹤道:「不過,掌門前輩,事隔千年,怎知他尚在陽間?」
霄景道:「他們一門向來作惡多端,對冥府甚是忌諱,千餘年前,離恨便已藏匿數百年,爾後修為日增,豈可能歸位?」原來那位鬼師名喚「離恨」。
段無蹤為霄景斟了一杯茶,道:「不過即便冥府不查,如此窮兇惡極之輩,難道聖祖坐視不管麼?」
霄景接過茶來,說道:「千年前破軍一役,他助家師一臂之力,之後便杳無音訊,再無蹤跡。」說罷,啜了一口,竟是以蒼淵鮮採藥材入茶,暗暗驚奇。
段無蹤問道:「不是金盆洗手,改邪歸正,而是消聲匿跡?」
霄景點頭道:「不錯!如此隱匿至今,絕非易與之輩。」
段無蹤飲了口茶,思索道:「不過藏得如此之深,他會答應出手麼?」
霄景道:「離恨匿世千年,動彈不得,吾想他應該也不想如此下去。」
段無蹤飲了口茶,點了點頭,道:「不過他能隱匿千年,即便段某算得下落,恐怕也見不著他。」
霄景啜了口茶,道:「但若非吾霄景,欲界也無人能說得動他。」
段無蹤一愣,問道:「前輩要親自前往?」
霄景啜了口茶,微微一笑,道:「吾如何放心讓別人去?」
段無蹤道:「也是,前輩能分身,在這多事之秋,分身也無妨。」
霄景擱下茶杯,道:「非也!吾全形而往。」
段無蹤一愣,霄景笑道:「分身便是元神,如此豈不是將元神送他?」
段無蹤暗暗心驚;霄景說道:「但我如此修為,必會驚動他,因此需自封真元。」
段無蹤微微一驚,問道:「萬一有意外?」見霄景茶杯空了,趕緊添上。
霄景微笑道:「無妨!吾收放自如。」
段無蹤擱下茶壺,道:「但……段某也有點修為。」
霄景輕輕一笑,道:「你那點修為他看不上。」
段無蹤拾起茶杯,笑道:「那真段某是太榮幸了。」飲了口茶。
於是取出卦盤一算,段無蹤卻一呆,擱下卦盤,輕輕嘆息。
霄景問道:「不能算麼?」
段無蹤啜了口茶,嘆道:「看來這木卦盤與段某要緣盡了。當時臨時撿了一塊木材,沒想到用不了八個月。」
霄景見盤面確實微微不平,問道:「先前你用鐵卦盤?」
段無蹤道:「是。不過如離恨那種深藏不漏之人,即便換成玉卦盤,恐怕也難尋端倪。」
霄景道:「這面如何?」說著,手掌在桌上一拂,桌上便多了一面白玉卦盤,雖說是白玉,卻微微透著光,好似一片雲。
段無蹤驚得站起身來,說道:「這是……」這面卦盤通體澄霧,毫無雜紋,連棋子也是同材所造。
霄景說道:「不錯!是『雲虛』。」
段無蹤知道這是《天策十章》所載的神品卦盤,附氣不沾塵,落子無疑聲,羅盤隱匿,附手才現,亦虛亦實,但極為難造:需集欲界上下四方五色石,以離神通天之境陰陽合煉,然後分別鑿成卦盤與棋子,以混沌真元在盤面下畫出棋路,棋子也需大小勻稱,分毫不差。有道是「卦盤易平子難均」,光是卦盤便需煉一甲子,這一百五十子要磨得均,不知得失敗多少回。即便以蒼淵仙匠來煉,恐怕也得耗上數百年。當初讀到這卦盤時,以為只是祖師爺隨性說說,沒想到真的有一副。
霄景又取出棋盒,段無蹤見只有一百二十枚,不過也夠用了。問道:「祖師爺煉的?」
霄景道:「非也,是吾煉的。」
段無蹤一愣。霄景道:「其實,師叔曾打算將卜算之術傳與我,因此我造了一副。」
段無蹤一呆:既然前輩能算,那麼自己那十日在忙什麼?
霄景續道:「但是我未學成。」語氣平淡,彷彿他人之事。
段無蹤一愣,問道:「咦?有這麼難麼?」自己 十年出師,同門之人也是十年上下, 上仙 如何 學不會 ?
霄景拾起杯來,啜了一口,道:「當年吾已有移形化虛之境,萬物一眼便能看透,不算便知,因此數十年仍學不成。」
段無蹤頓時明白,想笑卻是不敢。霄景啜了口茶,道:「我師叔也沒想到會如此,因此才撰《天策十章》,留與後人。」
段無蹤問道:「祖師爺傳您前未先卜麼?」
霄景微笑道:「師叔也曾算過,是吾不自量力。」擱下茶杯。
段無蹤為霄景添茶,笑道:「末學見過學不成的大多是粗心大意,思慮不週,還未見過這般學不成的。」說罷,自己也飲了一口。
霄景說道:「當年師叔也很意外。本來打算從仙宗間尋傳人,也因此放棄。」
段無蹤飲了一口茶,道:「但前輩您多少也能算些吧?」那十日若能有個助手,自己也能輕鬆些。
霄景道:「吾自認不如令高徒,又逾數百年未執數,便不便添麻煩了。」說罷,又啜了一口。
一提到艾攸,段無蹤心頭一揪,又聽前輩如此有自知之明,不禁笑了,暗暗嘆了口氣,將茶飲盡,道:「也是。」
霄景說道:「這卦盤我能執,便是解不透徹。既然要算離恨,便借與你吧!」
段無蹤起身謝過,心想不就是敲卦盤麼,有什麼能不能執?豈料一捧起卦盤,心頭一滯,一股罡氣從掌中直撲胸口,彷彿撞上護身真元,嚇得想脫手,卻又怕摔壞;驀地一股清靈之氣自靈臺注入,蓄於胸中,隨吐納一轉,氣灌全身,頓時將卦盤之氣推回。
霄景說道:「凝神!」
段無蹤將真元運於掌中,卻見卦盤一晃,真元竟將卦盤推起,於是又收回真元,卦盤之氣卻又逼入。
霄景說道:「心定寂靜,莫思卦盤,忘形懷虛,萬數自歸。」
段無蹤於是收斂心神,意念寂滅,果然照見周圍氣運流淌,乃至無窮,剎時萬物自在胸中,回神一看,卦盤安然放在掌上,卦盤中浮現一圈白色羅盤,隨盤指向,便如真的羅盤一樣。恍然大悟,原來祖師爺所說的「附氣不沾塵」是如此。
霄景微笑道:「敲敲看。」
段無蹤如往常抬手去敲,豈料才一動念,卦盤馬上便捧不住;連忙伸手去按,豈料這一動,卦盤就彈了出去,落在几上。
段無蹤一呆,霄景道:「你能動心運劍,便不能定心敲卦盤麼?」
段無蹤赫然明白,捧起卦盤,再試一次,終於穩穩敲了卦盤,但棋子卻沒動,原來習慣了木卦盤,尚未習慣玉卦盤,再敲一次,終於動了棋子,但要解卦時,卦盤又晃了起來,方才的棋位便全歪了。
段無蹤擱下卦盤,扶額苦笑。霄景說道:「如果你無法執卦,那便我來執,你解卦。」
段無蹤身為相師,如何能讓他人執卦盤?重新捧起卦盤,練了起來;但每每都是到了解卦時捧不住。霄景說道:「罷了,還是我來執吧!」
段無蹤一愣,霄景道:「要同時執卦盤與解卦,必須分神,氣定而神動,你修為尚不足分身,不必試了。」
段無蹤突然心生一計,說道:「前輩,且容段某試最後一次!」說罷,將木卦盤墊在雲虛卦盤下,捧起來一拍,然後凝神解卦,雲虛卦盤只微微顫動。
霄景恍然大悟,撫掌笑道:「鬼才!」
段無蹤道:「若是如此,前輩您等我一下。」將雲虛卦盤拿了出去,不一會捧了回來,卦盤厚了半寸,寬了半釐,原來下面那面石版也色如薄霧,嵌合框澄澈透明,薄如蟬翼,如此嚴絲合縫,渾然天成。
霄景撫掌大笑;試算了兩回,與尋常卦盤一般順手。於是算妥了離恨下落,揀了良辰吉日,相約在破天一線南口。
到了時日,霄景如期赴約,見段無蹤身穿玄冥天袍,裡外都是蒼淵的逸品,還凝神敲著卦盤,如臨大敵;微微一笑,說道:「如何,還用得慣麼?」
方才段無蹤下山前,清毓聽要去尋千年鬼師,吃了一驚,取來一箱器物,交代如何穿戴、如何用途;前腳方走,瀚隱天殊又來,也是取來一箱裝備;段無蹤便是一顆頭,兩隻手,兩條腿,如何穿得了許多?好不容易全穿戴上,還沒算妥今日之數,時辰便至;與御風閣掌門有約,如何敢遲到?草草收拾,匆匆下山;到了崖口,拜別瀚隱天殊,取出雲虛卦盤一算,臉色一沈,算了幾回,忖度良久,最後嘆道:「唉!便如此吧!」抬頭見霄景身穿紫霞雲影冠,流光白雲衫,與平時在謝羅山的穿著一樣;愣了一下,說道:「掌門前輩,您……便如此裝束?」
霄景問道:「如何?」
段無蹤道:「您說您此時名喚謝道清?」
霄景背起雙手,微笑道:「正是俗家本名。」
段無蹤問道:「是上古晉時謝氏……要尋仇家?」
霄景點頭道:「血海深仇。」
段無蹤笑道:「說得真像。」
霄景淡然說道:「千真萬確。」
段無蹤微笑道:「段某原以為是救世之策,是以不收分文。但若是私仇……」
霄景微笑道:「說得真像。」
段無蹤哈哈大笑,收起卦盤,道:「不過,前輩,這年頭姓謝的名門,無論南北,無人如此裝束的。」
霄景道:「此行乃尋鬼師,與凡人何關?況且此事又非秘密,被人撞見又有何妨?」
段無蹤一愣,道:「但……前輩,您無妨,段某可要麻煩大了。」
霄景道:「如何?」
段無蹤道:「若江湖人知段某與上仙同道,日後段某在江湖上可要寸步難行了。」
霄景淡然說道:「你不早已同道了麼?望夬先生知、蠶瓊國知、湘楚也知,還有何人不知?」
段無蹤一呆,尷尬的笑了笑,道:「不過,掌門前輩,您若如此裝束,此行當真什麼仙術也不使麼?」
霄景微笑道:「吾本非仙,再做凡人,便是歸我本真,又有何妨?」
段無蹤問道:「不飛行麼?」
霄景說道:「腳踏實地。」
段無蹤問道:「不移形化虛麼?」
霄景說道:「修行不該好高騖遠。」
段無蹤問道:「連飛劍也不出麼?」
霄景道:「家師禁仙鬥,不可!」
段無蹤呆了,沈吟道:「這……唉……」搖了搖頭。
霄景道:「如何?」
段無蹤搖頭嘆道:「前輩,您有所不知,這條路盜賊多啊!」
霄景道:「這破天一線陰氣甚重,草木難生,禽獸不入,既無生人,亦無過客,如何會有盜賊?」
段無蹤扶額嘆息,道:「好吧!那是衝著段某來的。」
霄景微笑道:「唉呀!那真得先解決啊!」對著山谷朗聲說道:「此谷家師開,此境家師造,要在此打劫,留下買路財。」
聲音遠遠在谷間迴盪;段無蹤大吃一驚,便聽前面一人喝道:「好大的膽子,竟敢在爺的地盤搶劫!」
說罷,前方洞穴中跳出五人,各持刀槍兵器,一落地,便勁風橫掃,揚起滿谷煙塵。
上一章 | 回章節目錄 | 下一章 |
相關花絮 |
沒有留言: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