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話說艾攸聽湘靈說師伯飲酒無度,又與麻軍司勾結,暗暗心驚,起卦一算,竟是「大凶」,想與師父參詳,師父卻始終不提此事,日日便是算那曆法流年,連王上如此大材小用,都毫無怨言。
如此到了第五天,艾攸終於忍不住,問道:「師父,您真的就如此讓師伯做國師?」
段無蹤正算著曆法,拿著玉板邊錄邊說道:「我是他師弟。師兄做國師,我做勘運尹,有何不對?」
艾攸說道:「不對啊!師父!師伯那樣子,呃……能放心嗎?」
段無蹤淡然說道:「若是我做國師,他做勘運尹,便妥當了麼?誰高誰低,你要如此這般向王上交代麼?」
艾攸一愣,段無蹤仍是低頭錄著玉板,續道:「所以我段無蹤盛名在外,卻度量狹小,連自己師兄都容不下,一進宮便進讒言。你打算如此麼?」
艾攸趕緊說道:「師父、不是……」
段無蹤拿起茶杯啜了一口,淡然說道:「那便閉嘴!出了這扇門,誰也不准說!」
艾攸只好點頭說「是」,想了想,又道:「但,師父,您就真的就只算算曆法麼?說好的洞徹世間,指引世人呢?」
段無蹤輕輕嘆息,道:「艾攸,」放下玉板,續道:「要指引世人,先站穩腳步!『謙』卦『彖』背一遍!」
艾攸說道:「啊、是!『謙,亨,天道下濟而光明,地道卑而上行。天道虧盈而益謙,地道變盈而流謙,鬼神害盈而福謙,人道惡盈而好謙。謙尊而光,卑而不可逾,君子之終也。』」
段無蹤啜了口茶,道:「背完了,擱進心裡了麼?」
艾攸一愣,心想:「都背起來了,難道不是擱在心裡?」
段無蹤道:「『謙』卦,便是滿盈招禍,退而謙則安。為師已名滿天下,若再爭國師之位,便是『滿盈』之相。讀《易》不要只看數!」
艾攸點頭說了聲「喔」,搔搔頭想了想,又道:「啊!所以『謙』上六:『謙謙君子,用涉大川,吉』,師父看的是這個?」
段無蹤微笑的點點頭,道:「總算長了些智慧!能進宮,要指引世人,有的是機會。」
艾攸歡喜點頭道:「是!弟子知道了!」想起湘靈,又道:「師父,您要指引湘楚,但您也擔心一下師伯啊!」
段無蹤才拿起玉板,皺了皺眉,說道:「他吃好睡好,有何好擔心的?」
艾攸道:「師父!不對啊!您知道入宮那天麻軍司找他做什麼嗎?」
段無蹤邊錄曆數邊道:「你說麻軍司勾結你師伯,以為為師的看不出來?」
艾攸一愣,問道:「師父!你為何不阻止?」
段無蹤淡然一笑,拿著玉板說道:「王上急於求子,即便他不聽你師伯大興土木,總會聽別人去大興土木。為師和王上初相識,怎能阻止?況且你師伯知道分寸,成不了什麼大事。不如便讓他們去。」說完,繼續錄板。
艾攸心急了,叫道:「可是……可是……」
段無蹤冷冷說道:「知道了便閉嘴!」
艾攸只好點頭說「是」,但怎能將湘靈的事放下?想了想,又道:「聽說師伯以前不是這樣的。」
段無蹤一愣,放下玉板,轉過身來,道:「你聽湘靈說了?」
艾攸嚇了一跳:難道師父一瞬間便算透了?驚慌說道:「咦,師父,我……」
段無蹤淡然一笑,道:「我沒說,你師伯不說,你自己也不會算,不是湘靈說的,難道是你夢到的?」
艾攸臉一陣尷尬,結結巴巴的道:「呃……師父……我……」搔了搔頭,說道:「呃,其實,國宴那晚我遇到湘靈了,在花園……」將那晚湘靈哭訴的事說了。
段無蹤啜著茶聽了,聽完長嘆口氣,說道:「你師伯在嫂子去世後便變了。」
艾攸問道:「所以……師伯以前也不走邪路?」
段無蹤皺眉道:「何止不走邪路,他根本不屑,逼不得已要經過那種地方,走得比我還快。」
艾攸「咦」了一聲,段無蹤啜了口茶,續道:「你師伯他以前……辦事有力,我們行走江湖,瑣事龐雜,各地又風俗不同,連我都會糊塗,但他卻能事事妥當,還不耽誤功課,你師祖傳授的也很少遺漏。為師年紀雖比他大,也常請教他,敬他是個師兄。」
艾攸「耶」了一聲,心想:「沒想到師伯以前還能照顧師父功課。」
段無蹤輕輕一笑,彈了彈空茶杯,續道:「比你聰明多了!看書漏了數,看數又漏了文。」
艾攸說道:「我、我沒漏啊!我背得穩妥的!」見師父茶杯空了,趕緊添上。
段無蹤說道:「讀書不是讀在嘴上,要讀到心裡!」拾起添好的茶杯,續道:「你師伯以前常引用《易》、《傳》,便如今日說的『謙』卦。見到事要多想,不要只想著數!」說完,將茶來喝了。
艾攸躬身說道:「喔!是!」搔了搔頭,說道:「原來師伯以前那麼厲害啊!」
段無蹤大大的喝了口茶,淡然嘆道:「我當時也以為嫡傳弟子會是他。」
艾攸心頭一動,說道:「師父,這個我早就想問了,師伯為何沒學成便出江湖了?」
段無蹤拿著茶杯,淡然微笑道:「因為看上了你師伯母。」
艾攸說道:「咦!便是成親了也能繼續學相啊!」
段無蹤擱下茶杯,說道:「我們鐵板一脈,學命相還要學道術。」
艾攸拍手說道:「啊!對啊!成了親,道術便很難深造了。」
段無蹤點點頭,又拿起茶杯,說道:「當年你師祖知道人各有命,便賜了他旗號,讓他出江湖了。」說著,將茶啜了一口,卻發現又見底了。
艾攸問道:「便是那面『道斷天機計無失』?」見師父茶喝完了,趕緊又添上。
段無蹤點頭道:「正是。」將茶拿起來啜了。
艾攸點頭說道:「原來如此。要出師才能打『鐵板神算』的旗號。所以……師伯是失敗的嫡傳弟子?」
「喀」的一聲,段無蹤將茶杯重重放下,喝道:「掌嘴!」
艾攸嚇了一跳,趕緊自搧了兩個耳光,問道:「師父,為什麼啊?」
段無蹤輕輕嘆息,看著茶水,說道:「人各有命,豈可妄論成敗!」拿起茶杯,嘆道:「他此生以天倫修行,我以道術修行,如此而已!」說完,將茶啜了。
艾攸按著後頸,想了許久,最後點頭「喔」了一聲。
段無蹤喝著茶呆呆出神,喝完,嘆了口氣,起身拿起卦盤,說道:「替我將三月算完!」
艾攸一怔,應聲說「是」,見師父往門走去,問道:「師父,您要去哪?」
段無蹤敲了敲卦盤,然後推門說道:「運濟齋!」說完,踏出門去。
艾攸聽是師伯的書齋,心想:「如此不是又要和師伯吵架?剛才還叫我不可宣揚……」嘆了口氣,搔了搔頭,坐下來拿起玉板,見才算到三月初三,大吃一驚,心想:「師父什麼時候回來?算得完麼?」
段無蹤回房取了東西,走進運濟齋,一進門便見師兄正在喝酒,雖是傍晚用膳時間,卻滿室的酒味,旁邊空罈堆成了小山,師兄坐在案前,一手支著下巴,茫茫癡癡的喝;案旁空白玉板堆了三疊,絲毫沒動。兩旁侍從靜靜的看著,似乎都見慣了。
段無蹤見到這番光景,微微一笑,從袖中拿了一支白瓷瓶,搖手示意兩旁別出聲,然後將瓶塞拔起,右手食指往師兄正在喝的那罈一指,單手結印,法印翻轉,往瓷瓶一彈。
便見季算機將那罈酒斟在杯中,喝了一口,「噗」的噴了出來,怒道:「這什麼?」
段無蹤晃了晃瓷瓶,微笑道:「原來你還沒醉啊!」
季算機這才發現段無蹤來了,微微一驚,說道:「你……我的酒呢?」
段無蹤笑著走了過去,倚著案,晃晃瓷瓶,笑道:「我正奇怪什麼東西這麼好喝,喝了十幾罈也不分我一點。原來是酒啊!」喝了一口瓷瓶中的酒,皺眉道:「不就和宴上的一樣麼,又沒多好喝,值得連喝十幾罈?」
季算機將椅子挪退了半步,拿著酒杯,笑著皺眉道:「哎!越在人上,便要越懂得千杯。」
段無蹤搖搖瓷瓶,道:「師兄,此『千杯』非彼『謙卑』啊!」
季算機搖頭嘆道:「唉呀!這你便不懂了。正所謂『吃得府中府,方能稱上人』!」
段無蹤皺眉搖頭道:「師兄,你這話便不對了。這時是用膳時間,你在府中府,卻只喝不吃。」
季算機哈哈大笑,道:「我現在是國師,當然要『千杯千杯再千杯』啊!」
段無蹤笑道:「這你便是『千杯千杯再千杯』,也是一種味。」
季算機搖了搖頭,嘆道:「哎!你便是不懂得千杯。酒雖苦澀,但妙不在『味』,而在『興』,若能盡興,同一味又何妨?」
段無蹤眉頭一揚,說道:「原來如此!因此師兄你從早喝到晚,仍未盡興,便是這酒差了?」
季算機皺眉道:「這是王宮的酒,如何差了?」說著,將杯中的酒喝了,察覺味道不對,才想起這是茶。
段無蹤「哼哼嘿嘿」的笑了一陣,道:「師兄,你若沒嚐過好酒,大可以跟我說,酸甜苦辣甘辛鹹,海內外諸國,要什麼有什麼!」
季算機重新斟了一杯酒,皺眉道:「段老弟,『甜』便是『甘』,『辣』便是『辛』,那酸的是醋,休想唬弄你師兄!」
段無蹤輕輕一笑,道:「咦!挺清醒的嘛!從早喝到晚也沒喝壞腦袋。」
季算機道:「見到你的臉,便知道你絕對有什麼主意!」說著,湊著酒杯正要喝,卻又聞到茶香,這才想起這整罈都被掉包了。
段無蹤笑道:「哎!『學而時習之』,你昨日教我『居廟堂之上,則忽悠其君,處江湖之遠,則忽悠其民』,我可要找人先練習練習。」
季算機正要氣惱,聽了頓時拍桌大笑,段無蹤也笑了。
笑了一陣,季算機扔了酒罈酒杯,兩人對几而坐,季算機嘆道:「咱倆好久沒聚聚了。」
段無蹤淡然一笑,從袖中拿出一支琉璃罈,道:「那便讓好酒來聚聚吧!」將「好久聚聚」變成「好酒聚聚」。
季算機哈哈大笑,隔著琉璃,見罈裡裝的是黃色的酒,但卻飄著幾朵桂花,說道:「段老弟,你這是桂花釀,不是酒啊!」
段無蹤微笑道:「那天想便想給你,只是一直沒機會。」
季算機笑道:「什麼沒機會?你一來便如何來著?」
段無蹤搖搖手道:「咦!這你便不懂了。我先說那番話,再配著這喝,是不是苦澀若酒?」
季算機拍腿大笑,段無蹤也笑了。於是開了桂花釀,取來了茶杯,季算機嚐了一口,思索一陣,皺眉道:「還是差了點!」
段無蹤輕啜了一口,輕輕嘆道:「四年了,沒想到你還記得那麼清楚。」
季算機搖了搖頭,低頭嘆道:「那滋味我一輩子不會忘。」又喝了一口,說道:「段老弟,你要送我這,便不能找個像一點的麼?」
段無蹤皺眉道:「我已經找了最像的了,不然,你去找你岳母去!」
季算機「噗嗤」笑了出來,冷不防嗆了兩口,咳了幾聲,說道:「喝了又不對,段老弟你這……害我饞啊!」說著,眼淚竟奪眶而出,趕緊瞥過頭去,伸袖去擦。
段無蹤拍拍師兄的肩,安慰道:「苦了你了!」
季算機淚如泉湧,擦不勝擦,竟泣不成聲。段無蹤過去拍拍師兄的背,嘆道:「沒想到你會變成這樣……有事可以回去找師父。大家都很擔心你。」
季算機手顫抖的連茶杯都拿不住,擱下茶杯,伏几痛哭。
段無蹤擺手讓侍從退下,見齋房內已無別人,於是拍拍師兄的背,嘆道:「夠了……已經四年了,想來以前你滴酒不沾,還要我去幫你擋。」見師兄像洩洪一樣哭不停,拿出帕子塞了過去,季算機擤了鼻水,一會,又全濕了。
段無蹤又塞了一張帕子,嘆道:「你要做人上師,為何還要在意人言語?你若做那飛鳥,若做雲雀,便會讓人引弓射下!要做大雁、做大鵬,讓凡人只能仰望!」
季算機突然拍掉段無蹤的手,起身怒道:「你是不是要說我墮落、飲酒無度?」
段無蹤愣了一下,起身退了半步,然後搖頭嘆道:「看來這句話只有雪華說才對!」
季算機拿新帕子擦了臉,怒道:「你以為我是因為雪華才這樣喝的?」
段無蹤一怔;季算機叫道:「走到哪裡,人都要聽假話,他不要聽命運、不要聽說教,只要騙他能改運。我老實算做什麼?別人一天十幾二十個客人,我一個都沒有,你知道我攤子被砸麼?你知道我被人打麼?你懂什麼!」
段無蹤一驚,叫道:「師兄!」上前捉住師兄的手;季算機卻將手甩開,繼續吼道:「你以為我不想老實相命麼?是對是錯,你十天半個月便走,有誰知道?讓伙計先入城打點,替你吹替你捧,你便是大師!你儒道雙修,才華過人,懂這江湖麼!」
段無蹤輕聲叫道:「師兄,你冷靜!」
季算機吼道:「你說我不千杯,我日子怎麼過?我怎麼對得起師父?對得起雪華啊!」頹然坐倒,放聲大哭。
段無蹤說道:「師兄,你知道會有那些事,出門難道不先算麼?」
季算機一愣,段無蹤續道:「會找伙計打點的便那麼幾個,若全都那麼吹捧,誰還會信什麼大師?」
季算機一呆,段無蹤續道:「是真是假,你三個月之後再去,到時你算對,他算錯,你便是大師中的大師了。」
季算機吃驚的看著段無蹤;段無蹤又道:「你若怕人打,便與武館教練說某時何處能練手。這有何難?還能再賺他幾個錢,算準了他路上還得誇你。」
季算機拍腿大笑,笑聲伴著哭聲,顯得無奈又悔恨。
段無蹤拍了拍師兄的肩,嘆了口氣,說道:「江湖難行,我非不知。以往我出門要先算哪裡能賺,現在要算穿什麼才不會被認出。」
季算機哈哈大笑,輕輕揍了段無蹤一拳,道:「那我也要算算,穿什麼會被認成你。」
兩人哈哈大笑,季算機脫了濕外衣,兩人重新坐下。段無蹤道:「現在你做國師,沒這些江湖事了,但朝廷事得多提防!」
季算機點頭道:「你是說麻軍司麻繁仁?」
段無蹤點點頭,說道:「確是個麻煩人!你要當心了。」
季算機皺眉,擺擺手道:「人在朝廷,哪能不沾?」
段無蹤道:「你若出事,湘靈要怎麼辦?」
「湘靈」這兩字有如晴天霹靂,季算機臉色大變,驚道:「湘靈!」一拍桌,倏地站起。
段無蹤輕輕一嘆,說道:「湘靈也是個好姑娘,和她一樣。」
季算機呆了,自己只想著雪華,沒想到轉眼湘靈也長大了,到了她當年的年紀了。現在她是什麼模樣?想來應也是個十六歲的漂亮姑娘了,這四年來自己竟從未好好看過她,竟似將她忘了。
季算機茫然呆立,良久,才緩緩坐下,低頭喃喃道:「湘靈……」
段無蹤拍拍師兄的肩,留下桂花釀,靜靜的離開了。
當晚,運濟齋的燈始終亮著,送酒進去卻不要,送膳也不要。孤燈一盞,直到深夜。
隔日下午,湘靈正在房裡讀書,隔著窗,忽然瞥見麻繁仁的隨從,心想:「這人怎麼這麼纏人?」撇下書本,溜到運濟齋的東南隅,蹲在樹下的窗下,知道從此處能看到所有動靜,但從書齋內看不到自己。
如此隔著窗,見爹親坐在上首,案上擺著杯、壺、卦盤、玉板。湘靈心想:「之前放的都是酒罈,今日終於改了。」
再看麻繁仁遠遠的坐在下首,戴著高冠,滿臉橫肉,兩側垂纓串著珍珠黃金,身穿淺黃色長衫,外披一件綠色大氅。
湘靈心想:「這麻繁仁隔三差五來訪,比上朝還勤。聽說昨日朝廷反對大興土木,這麻煩人莫非又為了揩那油水而來?」
便見麻繁仁說道:「師父,弟子盡心盡力為王上打點聖迎宮,卻遭那幫小人讒言。師父您可要幫幫弟子。」
湘靈心想:「果然是為了此事!爹親只答應替你提,可沒說要替你擔,況且爹親收你為徒不過是應酬,叫聲『師父』就真以為是徒弟?」
便見季算機低頭看著卦盤,拾起杯子喝了幾口,卻沒答話。
湘靈心想:「看來爹親是打算拒絕了。」
便見麻繁仁說道:「師父!我是您第一個弟子,您若不幫我,弟子、弟子恐怕……」說著,避席磕頭。
季算機說道:「我是國師,不是國相。方外人不問朝政!」
麻繁仁一聽,慌忙說道:「唉!師、師父。弟子知錯了。唉……這……」看了季算機一眼,又道:「是啊!師父是方外人啊,弟子竟然還給師父送酒送財寶,簡直是看扁了大師。是我不對!我錯了!」說完,自搧了兩巴掌。
湘靈嚇了一跳,心想:「這是做什麼?」
季算機也錯愕,不知他想打什麼主意。便見麻繁仁嘆了口氣,說道:「想來師父焦心王尚無子的事,怎會留心朝廷這些俗事。不過,師父,弟子見這聖迎宮,也是為王上的太子操心啊!」
湘靈心想:「好厲害的傢伙!如此又將爹親繞進去了。」
季算機低頭看著卦盤暗暗盤算,許久才道:「說要建的是你,說建不成的也是你。成成敗敗都由你說, 如何要我來說?」
麻繁仁一愣,說道:「原來師父心裡還是掛記我的。唉!想來師父初來乍到,那些讒言小人便來欺負。真是大逆不道!」
湘靈暗暗惱怒,心想:「真不要臉!竟然就說成爹親要幫你。爹親又不必上朝,朝廷的事和爹親有什麼關係!」
季算機也暗暗吃驚,趕緊拿起卦盤起卦,但自己向來都是算別人的事,從沒想過這種事會出在自己身上;看著錯綜複雜的卦相,竟一時慌了。將棋子挪了又挪,始終舉棋不定。
麻繁仁見國師起卦不語,不知在算什麼,說道:「師父,那幫佞臣老奸巨滑,說南北對峙,無論如何不能大興土木,虛耗國力。師父,您說,若王無太子,這才是動搖國本啊!」
季算機看著卦相,沈吟一陣,說道:「我是國師,不是戶布司,不知我湘楚財力如何。因果既定,未必能改,祈福未必有成,修宮室未必有子。心誠為上,量力而為便是。」
麻繁仁一聽不對,趕忙說道:「師父,您那日已勸王上修建,弟子也已領命,豈能有變?」
季算機暗暗懊悔,但若繼續答應,只會越陷越深;看著卦相,想了許久,才道:「你不是說朝廷有議麼?」心想:「這人該如何擺脫?」抹了盤面再起一卦。
麻繁仁道:「師父,您那日說建宮能求福報,這時又說未必。弟子恐怕……是……欺君之罪啊!」
季算機排棋子的手顫抖了一下,竟然將棋子掉落地面,不禁一愣,心想:「我怎麼分心得連棋子都會掉?」只好捨落子,拿閒置的棋子來補;看了盤面,大吃一驚,心想:「這是大凶之兆!自己的命相早已算過無數次,哪來如此凶兆?是算錯麼?」看著落地的棋子,呆呆出神。
麻繁仁見季算機掉了棋子,暗暗一笑,然後又裝作惶恐的神情,說道:「唉!想來師父操勞迎太子的事,弟子還要將這小事煩勞師父。弟子真是不該。」右手一動,正要自搧耳光,抬頭見季算機沒將棋子檢起,又繼續擺著棋子,完全沒理會自己;心想:「得讓他看過來,不然這巴掌白打了!」於是說道:「師父為王操勞、為國操勞,國民不勝感激,弟子特地準備了『瀟湘夜雨』、『芙蓉秋池』想來酬謝師父。」說到這,突然頓了一下,然後接著說道:「唉呀!弟子真糊塗,忘了師父方外人,不飲這些凡酒。」說著,抬手自搧了一個巴掌。
季算機正想拒絕,見麻繁仁又自打巴掌,趕緊阻止道:「不必、既然有心,便拿來吧!」忽然心頭一顫:糟了!
果然見麻繁仁大喜,磕頭禮拜道:「那麼弟子恭敬不如從命了!」將手一拍,一群人便魚貫而入,先搬進了四罈酒,接著又搬進一箱箱金銀珠寶,不一會,便將偌大的運濟齋擺滿。
季算機原本打算酒放著不喝便罷了,但看到又搬進財寶,愣了一下,心想如此便不愁吃穿了,湘靈的嫁妝也有了,日後也不必在江湖上受氣了,不由得眉開眼笑。
麻繁仁暗暗竊喜,磕頭說道:「這是弟子和和湘楚人民的一點心意。弟子知道師父方外人,不屑凡間財務,但有錢畢竟好辦事,師父操心太子,這點錢就給師父分憂。」
季算機笑呵呵的點點頭,麻繁仁說道:「為師父分憂,理所當然。弟子為了此事,今晚宴請了朝臣,不知師父是否能大駕光臨,給諸位大臣開示開示?」
季算機笑著點頭道:「這是當然!」突然眼角一花,窗外閃過一個人影,竟是湘靈,臉色大變,有如當頭棒喝。
湘靈忍不住淚水,奔了出去,見到人便閃,見到路便竄,也不知奔到了何處。忽然聽到一聲「湘靈」,竟是艾攸的聲音,嚇了一跳,趕緊停下腳步,擦擦淚水,回神一看,竟然已到了倩儂院。
朦朧中見得攸師兄走了過來。便聽他問道:「咦!妳怎麼了?」
湘靈趕緊撇過頭去,再將淚水擦了擦,說道:「沙……沙子。」
艾攸笑了笑,說道:「哎!小心點!跑那麼快,難怪眼睛沾沙子。」見湘靈擦了許久仍未轉過頭來,說道:「還沒擦出來?」伸過頭去一看,驚道:「唉呀!你眼睛都腫了。別擦了,我來!」說著,將手中的東西擱下,湘靈的手按下,兩手結印,口裡吟道:「氣下沉,檀中住,水下趨,明眼開。解!」將印往湘靈眉心一點,便見紅腫的眼漸漸消退,轉眼恢復正常。
湘靈消了淚眼,低頭說道:「謝……謝謝……咦!好多花啊!」看清了景物,見旁邊擱著好大一束七彩的花,微微驚訝。
艾攸點點頭道:「嗯,是啊!」將七彩花束拾起,捧在手上。
湘靈仔細端詳,見那一大束都是紫陽花,說道:「好漂亮啊!要送給誰啊?」心想:「難道是看上了誰?進宮沒幾日就有心儀的對象?」
艾攸搖搖頭,說道:「不知道,師父叫我在這裡等。」
湘靈噗嗤一笑,心想:「師叔是算出了什麼主意?」問道:「叫你買這麼多紫陽花在這裡等,他沒說麼?」
艾攸搖搖頭,道:「沒有,這紫陽花是我在店裡隨便買的。」
湘靈看著那一大束紫陽花,笑著問道:「真的是隨便買的麼?」
艾攸回想著道:「呃……那店裡有很多花,我也不知該怎麼選,你那天說起紫陽花,我見了就多買了一點。」
湘靈輕輕笑了,看著那束花,說道:「紫色、藍色、薄紅色、白色、水色、紅色,再配點小綠葉,這黃色絲帶,你真會選啊!」
艾攸搔搔頭,說道:「我也不知該怎麼選,就將店裡所有顏色都撿了一支,你看這一朵這麼大,隨便撿幾支就一大束,這樣我就不用挑了。」
湘靈忍不住掩嘴笑了,說道:「七彩繽紛,什麼顏色都有了。」
艾攸點頭道:「是啊!花匠就是這麼說的。」
湘靈又輕輕笑了,心想:「原來師叔是打這個主意。難怪能稱大師!」歡喜的轉了一圈,問道:「所以,你買那麼多紫陽花,是要送給誰呢?」
艾攸哪裡有那麼多心思?說道:「我不知道,是師父叫我買的啊!」
湘靈笑著歪著頭說道:「可是他沒叫你買紫陽花。」
艾攸不懂為何又將話問一遍,皺眉道:「我就是不知道要買什麼才買紫陽花的啊!這麼大叢,幾支就一大束,不是很方便麼?」
這麼點還不懂,湘靈快要笑出來了,說道:「是這樣麼?那麼師叔為何叫你在這裡等?」
艾攸有些不高興了:自己買花在這裡乾等,還荒廢了一下午的功課;微微惱怒道:「我哪知道啊!師父什麼也沒說啊!」
湘靈聽著想笑,這答案已經很明白了,但攸師兄卻傻得像個木頭,說道:「那你算算看吧!」
艾攸一愣,道:「咦!這也能算麼?」搔搔頭想了想,說道:「好吧,我就試試看。」折著指頭算了起來。
湘靈將花搶過,說道:「我幫你拿著。」
艾攸一愣,道:「啊!謝謝。」讓湘靈拿去,瞥眼見到湘靈拿著花轉進了花叢,吃了一驚,叫道:「喂!你要拿去哪?」趕緊追上。
湘靈仗著身子小,躲進了花叢下,抱著花束說道:「這我喜歡嘛。」
艾攸追到了湘靈,但不想爬進花叢下,看著湘靈,插腰道:「你拿走了,我要如何和師父交代?」
湘靈暗暗覺得好笑,說道:「師叔又沒說不能給我。」
艾攸插著腰叫道:「不行!我要等師父來!」
湘靈心想:「怎麼這麼死腦筋?」看著花束,說道:「可憐這些小花兒,要這樣白白枯萎了。」
艾攸莫名其妙,見湘靈真的喜歡,只好搧搧手道:「好啦!你喜歡就給你拿,別走遠啊!我來算算……」找根樹幹靠著,便這麼算了起來。
湘靈歡喜笑道:「那我走囉!」說著,鑽進花叢中。
艾攸一眨眼便不見了湘靈,吃了一驚,叫道:「喂!就叫你別走遠!」正要趕上,便見花叢中冒出一束彩色的紫陽花,同時聽得湘靈說道:「我在這裡!」
艾攸笑了,叫道:「別走遠啊!」低頭繼續算。
湘靈捧著花在花叢裡轉進轉出,轉到了水池邊,心頭一動,拿出一支瓷瓶,裝了水,將花束解開,往瓷瓶裡插了,坐在花叢下,慢條斯理的打理。
艾攸掐指算著,無奈自己只學過婚喪嫁娶、風水流年,沒學過等人是為何而等,算了半天,只知道師父到太陽下山也不會來,心裡覺得奇怪,再算了幾次,卻還是一樣。
忽然旁邊出現湘靈的聲音道:「可憐這些小花,再不來就要謝了。」嚇了一跳,抬頭一看,竟然已經黃昏,湘靈捧著花在旁邊看著自己。
湘靈道:「別再等了好麼?師叔應該不會來了。你看!」將打理好的花束拿起。
艾攸一愣,問道:「嗯?怎麼了?」
湘靈皺眉道:「我重新插了,看不出來麼?」
艾攸一呆,道:「啊?是喔!」仔細看了看,只覺得好像有些不同,但又說不出來。
湘靈嘟起嘴道:「連這也看不出來。」微微惱怒,將花抱進胸中,道:「那麼這束就給我囉!」
艾攸一驚,道:「咦!等等!那我師父怎麼辦?」
湘靈沈吟道:「嗯……我想想……」往地上看了看,靈機一動,到樹叢邊摘了朵野花,說道:「既然師叔也沒交代要買什麼花,那就拿這交差吧!」說著,將小野花遞給艾攸。
艾攸「啊?」了一聲,湘靈抱著花束道:「如果師叔問起,就說這朵小花是我,回去好好養,別枯萎了。」說完,揮揮手道:「那我回去了!」說完,又蹦又跳的消失在花叢中。
艾攸拿著那朵野花,呆了好一陣,看看野花,心想:「哪有花不凋謝的?」突然聽到一人說道:「艾小師父,您果然在這!」
艾攸回頭一看,是書齋的謝總管。往後望了望,卻沒其他人,問道:「謝總管,師父呢?」
謝總管道:「勘運大師請您回去呢。」
艾攸「啊?」了一聲,莫名其妙,回到書齋,段無蹤見花還在手上,罵道:「蠢蛋,聊這麼久,花竟然沒送出去!」
艾攸摸不著頭緒,心想:「今天到底在做什麼?」
當晚,季算機從宴上喝得醉醺醺的回來,回到寢室,開門便見桌上一束七彩的紫陽花、一壺桂花釀和一支茶杯,大吃一驚,竟嚇得雙腳一軟,連忙扶著門框,酒也醒了,捏了捏臉,回頭見侍從還在後面,竟不是夢!趕緊故作鎮定,命侍從退下,侍從問洗漱茶水,都說不要,便這樣一個人靜靜的關在房裡。
待眾人退下,季算機緩緩摸到桌旁,輕輕的坐下,顫抖的伸著手,想摸摸那紫陽花,卻又怕是夢幻,一摸便灰飛煙滅;想碰卻不敢,手便這樣停在花前,癡呆不語。
良久,輕輕說道:「雪華,妳來過了?」
淚眼問花,花不語。
朦朧間,見得一個彩色的身影,便如那日一般,穿著七彩的花衣裳,便這麼坐在前面,柔聲說道:「你要做人上師,為何還要在意人言語?」
記得那日自己又與客人爭執,惹了滿腹怨氣,拍桌怒道:「我若不與他們解釋,他們便要將那假的當成真的,將吹噓的當成大師,我豈能讓虛偽在誠實面前耀武揚威?我命相師要指點世人,卻全都將我當成愚癡,說什麼都不對。有名橫行天下,無名寸步難行!」說到最後,怒得搥桌站起。
秦雪華起身繞過桌子,輕輕牽起了季算機的手,說道:「你若做那飛鳥,若做雲雀,便會讓人引弓射下!」說著,倒了一杯桂花釀,撫著季算機的肩。
季算機嘆了口氣,坐下來喝了一口。秦雪華從背後摟起季算機的頸,續道:「你要做大雁、做大鵬,高高的飛在天上,讓凡人只能仰望,只能讚嘆!」
夜風,從窗外輕輕拂進,吹起了窗簾,吹動了花瓣,吹顫了深夜的孤燈。
季算機淚流滿面,看著七彩的花束,喃喃問道:「雪華,我錯了麼?」
淚眼問花,花不語。
季算機倒了一杯桂花釀,喝了一口,竟然便是那日的味道,但那日怒在心頭,究竟是不是這個味,卻也記不清了。
啜著桂花釀,又捨不得喝盡,喃喃說道:「四年了,我日夜都想夢見妳,但是……我錯了……」緩緩拿起卦盤,默默的算了起來。
當晚,房間的燈始終亮著,敲門卻不應,只聽著「錚錚」棋聲,直到天明。
也不知過了多久,突然門外一個人叫喊道:「師父!弟子來請安了!」 打破長夜舊夢,正是麻繁仁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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