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0年1月31日 星期五

【太古遺音】第十章 夙昔遠前塵歸空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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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人用神識探得山洞方位,領著應玄機直直往洞口行去。見應玄機走路與凡人一般,雖有數十年修為,卻不知如何運用,想來是無師自成。一問之下,果是如此,幻陣和功法全由祖父所遇的「奇人」所傳,其他全憑自己摸索。雲遨忍不住指點了幾下。應玄機資質不凡,一點就通,一行人腳步也快了。

到了溪間,應玄機釣了幾條魚,放進擔子裡,然後才繼續上路。到了洞口,應玄機見洞前雜草叢生,洞口藤蔓被炸得狼狽,猜出是前輩所為,暗暗吃驚;將擔子擱在洞口,對著裡頭喊道:「鶴叔叔,小華兒來咯!」

洞內傳出白鶴的聲音道:「小華兒?是誰?啊!是爺爺的小華兒。小華兒是個孩子啊!你是誰?」竟不知歲月流轉,「小華兒」已長成大人。

應玄機說道:「叔叔!我便是小華兒!七十幾年了,我已經長大了。」

洞內白鶴說道:「七十幾年?不可能!爺爺不會這麼久不回來!」

應玄機說道:「我便是小華兒啊!還會有誰叫你鶴叔叔的?還記得小時我們一起在河邊捉魚,我掉進河裡淹了,還是你把我拎起來的,那時爹爹要揍我,你還護著我。想起來了麼?」

洞內沈寂半晌,才聽得白鶴的聲音道:「你們又來了,我還在想你們不會如此罷休。你爹爹呢?」

應玄機道:「爹爹也仙去了。」

白鶴嘆了口氣,說道:「可惜爺爺回來就看不到他了。你這次來也是想騙我出去麼?」

應玄機道:「我哪敢騙叔叔啊!我想鶴叔叔日夜辛勞,給你送點鮮魚。」

洞內白鶴說道:「不辛苦,每天等爺爺回來。」

應玄機說道:「鶴叔叔,我這便挑魚進去!」說著,將擔子挑起,正要往裡頭走,卻聽白鶴說道:「你進來做什麼?」

應玄機道:「給叔叔送魚啊!」

白鶴說道:「就說別來打擾爺爺清修。」

應玄機說道:「叔叔,你不方便出來,我想我挑進去方便些,不然魚放在這就要臭了。」

白鶴說道:「你回去吧!適才有三人破了洞內幻陣,只怕哪時轉回來還要不利於爺爺。」

應玄機望向三人,蒼塵傳音要他想辦法進去。應玄機說道:「叔叔,這地方我照顧得了,你別操心了。讓我給你挑魚進去吧!」

白鶴說道:「那三人功力高深莫測,不是你對付得了的。」

應玄機說道:「叔叔,你守了這麼多年,想來也倦了,讓我進去替你照顧照顧吧!」

白鶴說道:「不必!爺爺的性子我比你瞭的。」

應玄機一陣氣餒,將擔子放下,問道:「叔叔,你待在裡面這麼久,偶爾曬曬太陽也好。」

白鶴說道:「我這裡好得很,太陽幻陣裡有。」

應玄機說道:「叔叔,幻陣再怎麼好也沒外頭舒坦。出來走走吧!」等了半晌卻無回應,於是又道:「不然叔叔你說哪時出來透透氣,我過來替你照顧。」

白鶴說道:「爺爺回來我自然會出去。」

應玄機沒法了,望向蒼塵。蒼塵傳音道:「與牠說實情吧!」

應玄機面有難色:要是有用早就出洞了。蒼塵見他臉色,又傳音道:「這麼多年也應該信了。」

應玄機只好試試,說道:「叔叔,爺爺早仙去了!你便是等也等不到他回來的。」話未說完,便聽得白鶴吼道:「什麼仙去!你們便是用這言語騙我,爺爺才不想回來的!爺爺若是真要仙去,怎不與我說?」

應玄機看了三人一眼,繼續說道:「叔叔,爺爺是真飛升了!」

白鶴吼道:「還想騙我!我為爺爺護法一輩子,你會比我更了解他麼?」說著又開始咆哮起來。

應玄機接連喚了幾聲,洞內白鶴的吼聲越發凌亂,於是望向蒼塵三人。蒼塵擺了擺手,一行人退離洞口。

蒼塵歉然說道:「抱歉讓你壞事了。」

應玄機說道:「意料之事,前輩莫要自責。都怪晚輩唐突,讓前輩白跑一趟。」

無色說道:「原來是爺爺當時沒與牠說。」伴爺爺一輩子,最後卻沒與牠道別。

雲遨靈機一動,說道:「用幻術引牠出來如何?」

蒼塵問道:「化成陶忘仙的模樣?」

應玄機說道:「這方法我們也曾試過,但牠發現是假的後,反而越發不肯出來了。」

三人沈吟不語。應玄機自從得了三人指點,便對三人畢恭畢敬,此時不敢打擾三人思緒,良久,才說道:「前輩……」

蒼塵說道:「我們一時想得到的只怕你們都試過了。」

雲遨說道:「若是假冒令祖父的元神……」

蒼塵說道:「元神不能假冒!」

雲遨說道:「陽神不能假冒形象,但陰神可以隱於無形,只要陰神附體……」

三人頓時明白了:雲遨想借陶忘仙的肉身騙過白鶴。應玄機問道:「元神過得了幻陣麼?」

無色說道:「元神隨意而至,只要心在洞內,元神就在洞內了。」

應玄機想了一下,又道:「但不知前輩識不識得家祖?」

三人自然不認得陶忘仙,此法必定會被識破。嘆了口氣,但思來索去,卻又沒有更好的辦法。應玄機說道:「前輩,這件事急也無用。如不嫌棄,在蔽莊小住一陣如何?」

三人只好應允。一行人一路思忖對策,沒幾句言語。雲遨思索許久,卻又回到那計策上,自言自語道:「要是識得陶忘仙便好了!」

蒼塵忽然停下腳步,三人一愣,也停了下來。應玄機問道:「前輩,有什麼事?」

蒼塵說道:「我想在這附近探探,不必等我們,你先回去吧!」

應玄機不敢多問,辭了三人,挑著擔回去了。雲遨問道:「師兄,要做什麼?」

蒼塵淺淺一笑,說道:「我有辦法見到陶忘仙。」

雲遨道:「在這找找可以找到他?」

蒼塵笑了,說道:「可以說是,也可以說不是。」左手虛捧,白光一閃,是破界殊華。

兩人頓時明白:回到陶忘仙當世不就能見到本人了?雲遨說道:「原來如此!果然是在此地,又不在此地。哈哈!等會見到本人可要好好學學。」

蒼塵笑道:「見到本人就直接說了,還學他做甚?」

雲遨大笑自己傻。蒼塵摘下一片花瓣,餘下的收起,心裡念著陶忘仙在世的時間,同時將真元注入。只覺真元倏地一抽,華光將三人罩住,與先前一般,彩星流轉,天地斷絕。待彩星散開,山中靈氣頓時湧入,已置身山林之中。

破界殊華的彩星一散開,蒼塵周身皓白的仙光隱隱流轉,衣帶微微飄動,神情內斂,五氣歸元。無色與雲遨兩人知道師兄正引此地的靈氣恢復真元,不敢打擾。待皓光消失,蒼塵回神,雲遨才說道:「要是覺得吃力,下回便我來吧!」

蒼塵說道:「不礙事。」

但見四周林境森森,不見道路,於是飛出樹叢。見山峰綿延,雖換了時空,但地貌大同小異,探了一陣便認出之前所在;但見不到有何山徑,便是通往山莊的路也沒半點痕跡,農家田舍都在遠山之中,只怕附近還沒有人家。兩山之間一彎溪水,正是應玄機釣魚的溪谷。記得應玄機說昔日溪旁有路通往洞穴,於是沿溪而飛。

細水潺潺,魚蝦悠遊自在,岸旁的草色新綠。三人沿溪探路,行不多時,便見前方有名童子在石上釣魚,身上只穿條小褲叉,腰上掛著支小竹簍。

蒼塵說道:「此地沒有人家,最近的也要數座山頭外,這是哪來的小孩?」

於是三人遠遠降落溪邊,沿溪轉了過去。那童子見三人走來,竟毫不理會。雲遨上前說道:「小朋友,你家在哪裡?」

那童子卻似沒聽見一般,只是釣魚。雲遨於是又問道:「你住哪裡啊?」

等了許久,那童子仍沒反應,見魚上鉤,便將魚從釣鉤上取下,放在石上,將誘餌安上釣鉤,繼續釣魚。

雲遨只好再問一次。那童子仍不理不睬,竟還吹起了口哨,便似要激怒雲遨。

雲遨數百年修為,也不是好激的;說道:「小朋友,大人說話要回應。」

那童子這才回頭看了三人幾眼,然後又繼續看著釣竿,嘴裡吐出了聲「嗯」,便當做回應了。

雲遨喃喃說道:「哪裡來的小鬼好生無禮。」卻沒降低音量,故意讓童子聽到。

果然那童子說道:「我不是小鬼!」

雲遨說道:「那是什麼?大鬼?」

那童子道:「我是……不跟你說!」

雲遨輕輕一笑,說道:「原來你叫『不跟你說』啊!好名字!嗯……不跟你說……聽起來好像是從土裡面鑽出來的。」

那童子說道:「我不叫不跟你說,是我不跟你說。」

雲遨笑道:「原來叫『我不跟你說』啊!這名字真長,感覺像是鑽了好長一段距離才出來的。」

那童子怒了,說道:「不跟你吵了!你們又是誰啊,沿溪走來竟然腳不會濕?」

三人一怔:這童子厲害!雲遨說道:「你先告訴我,我再告訴你。」

那童子高傲的瞥了三人一眼,說道:「不用你告訴我!我自己會猜。」說完,將釣竿插在石縫間,右手拇指在右手其餘四根手指的指節間點來點去,口中喃喃有詞。竟是在卜算。

三人大為訝異:一個孩子竟會卜算!但自己早已脫了凡胎,尋常的算法必然算自己不出。果見童子一臉困惑,來回看著三人和手指,就是算不出來。

雲遨笑著說道:「那麼你也不用告訴我,我也來猜猜。嗯……你家在西南面五十里,一處老樺樹下。是也不是?」

那童子嚇得睜大了眼,然後又倔強的道:「不是!」

雲遨看出這孩子性子拗,說道:「唉呀!那是我猜錯了。換你來猜!」

童子只好硬著頭皮再算一次,當然還是算不出來;一陣氣惱,倏然起身,將魚裝進小簍子裡,扛起釣竿,說道:「不猜了,我要回家吃飯了!」

雲遨說道:「小朋友,我們再猜一個問題好不。」見童子氣惱,知他不服,於是引他再玩一玩。

果見童子回過頭來,問道:「猜什麼?」

雲遨說道:「你猜猜,這附近有沒有養著白鶴的老人?」

童子一愣,問道:「老人?」

雲遨說道:「或許不是老人,只是聽說他養著一隻白鶴。」

那童子明亮的眼睛咕嚕直轉,似在思索,突然對三人做了個鬼臉,頑笑道:「來追我啊!」轉身就跑,穿過溪邊的矮草叢,竄入林中。

三人一怔:這小子知情!追了上去,雙腳動得不快,移動卻甚是迅捷,便似在草尖上略過,眨眼間便進了林子。見童子的身影在不遠的樹後一閃,便繞上去,沒想到這一轉身,卻失了童子的身影,四下張望,竟毫無蹤跡,便似消失一般。不禁暗暗心驚:這童子竟能從自己眼皮下逃脫?於是放出神識感應,果在不遠處探到他。但那處離此地有數丈之遙,便是猴子攀著樹藤,也不可能瞬間蕩到那麼遠。

三人愣了一下:難道是「縮地」?縮地是以奇門之術使行動驟然變快,通常是藉由一些錯覺或機關道具,令人猝然大驚,無法招架。奇門遁甲、孔明神術便記載著此類功夫。但若遇上習武之人的輕功,奇門的縮地便差了些,只要對方眼睛夠尖、輕功夠了得,縮地便無用了。然而若遇上飛天遁地的仙人,縮地更是毫無用武之地。

那童子沒有任何修為,縮地必定是藉由某些機關。三人仔細一瞧,果然發現草木土石排成「生門」、「需」、「無妄」、「觀」……等相,排列看似雜亂無章,仔細一瞧,卻又生剋平衡:只要有相抗相逆之相相鄰,旁邊必有相生相輔之勢,每處安排都幾無造作,彷彿渾然天成。想來布這陣時,必定是保留一草一木,順勢列陣,才能將玄機藏於自然之中。整個陣法出於自然,幾乎無跡可循,遠遠看去,便與普通山林沒有兩樣,怪不得繞了大半座山都沒發現。若非見到童子縮地,根本不能察覺。

雲遨說道:「這麼大手筆,整片山都是迷陣。」

蒼塵說道:「這孩子是應玄機他們家的了。」這童子既會算卦,又熟悉迷陣,不是應玄機一家的卻又會是誰?

無色說道:「那便走吧!跟著他便能找到他家了。」

雲遨說道:「陶忘仙不住在家裡。」剛才算那童子的住處時便發現了。

蒼塵說道:「不住家裡,那便是洞裡了。」雲遨所算的住處與洞穴不一致,既然陶忘仙不在那處,那必定住在洞內。於是三人也不尋童子了,縱身穿出林梢,一同朝那洞穴飛去。

洞口幽靜,前方有片一丈來寬的空地,一組石桌椅,四周大樹將天光虛掩,斑斕的日影纖纖灑落,在桌椅草地上輕輕晃漾。蟲聲窸窸,松風習習沁涼,洞門潔淨,地面石壁都打磨得光亮。石桌上踏著一隻白鶴,望著某處凝視不動,只偶爾動動身子,英姿煥發,不知塵俗,顧盼之間隱隱藏著一股傲氣。

三人飛近,白鶴便察覺了,展翅飛入洞內。三人降落地面,看了看環境,雲遨說道:「這地方真是隱蔽。」

無色說道:「要是有片雲海就好了!」雲遨說道:「再怎麼像靈氣還是差了。」說著,兩人不禁一笑:怎能與謝羅山相比?

蒼塵剛才見到白鶴時,體內神魂沒有感覺,知道此時牠還沒有自己元神。察覺有人走出,說道:「暫別說這些,有人出來了!」

聽得洞內一男子的聲音說道:「是誰來了?」無聲地走了出來,見了三人,臉上既是詫異,又是不解,最後變成惶恐,畢恭畢敬的拱手問道:「請問三位是……?」

三人見他臉色紅潤,中氣十足,兩眼隱隱有真氣流動,落步無聲,已到了「辟穀輕身」之境。凡人修行若無人指引,大概便到此為止了。

蒼塵說道:「我們偶經此處,見有陣藏於自然之間,甚是巧妙,所以想拜見陣法主人。」

此時白鶴飛出,落在那人肩上。那人將白鶴趕落,躬身說道:「雕蟲小技,不值一哂。」

蒼塵說道:「洞主過謙了,您的陣法不著痕跡,差點連我們也瞞過。」

那人說道:「上仙過譽了!末學才疏學淺,哪及得上上仙修為?這洞生於自然,我也稱不上洞主,三位上仙便叫我『陶忘仙』吧!」竟稱呼三人為「上仙」。

三人見找對了人,暗暗欣喜。也不謙讓,雲遨說道:「陶然忘機,又住這絕塵仙境,確實稱得上『陶忘仙』三字!」

陶忘仙說道:「過獎!過獎!」

三人於是也報了字號。陶忘仙不敢直呼名號,仍是以「上仙」相稱。他久居塵外,偶逢仙客來訪,自是喜不自禁,將三人請入洞內。

三人隨陶忘仙進洞。見石室入口處石塊磨得光亮如鏡,但每隔一尺,石面就換了角度,四周相鄰的角度都不同,一眼望去,凹凸參差不齊。過了洞門,見洞內寬敞:一張案几、幾冊書本,邊上一箱一櫃,都擦得潔淨明亮。牆面磨得光亮平壁,壁上片片光影,都來自洞口石面反射。原來那些石面角度看似雜亂無章,實際上卻是經過縝密推演,使四季早晚的天光都能反射入洞。

陶忘仙盛了壺水,將壺放在一座小臺子上。壺一放上,壓動機關,臺子內轉出兩粒打火石,「喀」一聲擦出火星,點燃底下的柴薪,燒了起來。原來是個煮水的爐子。

三人不禁讚嘆,陶忘仙謙讓幾聲,說道:「祖上歷代研究機關陣法,如今已有兩百多年,卻似到了盡頭,費了十餘年功夫仍甚難精進。所以在此避世潛修,還請三位上仙指點。」

蒼塵說道:「我們不是鑽研機關的行家,『指點』二字可不敢當。」

陶忘仙說道:「上仙過謙了!上仙氣通天地,道化自然,即便隻字片語也是受用無窮。後學不敏,請賜微言。」

雲遨問道:「你學的陣法機關是什麼?」

陶忘仙答道:「末學學的陣法不過用來騙人耳目,讓人卒然大驚,猝不及防,或是設計陷害,引人落入陷阱,無法脫身,又或是讓人疲於奔命,虛耗精力,一旦遭遇大劫,便無力招架。」

雲遨說道:「你的迷陣隱於自然之中,令人難以察覺,變化看似雜亂無章,卻又生剋平衡。不置人於險境,反而想與天地共存。有這等心境,陣法可說已經脫了塵俗,達到凡陣的頂峰。」

陶忘仙問道:「上仙之言,難道陣法還有其他境界?」

雲遨說道:「你以實物設置機關,誘人上當的技巧已達顛峰。若要突破,便得跳脫這思維。」

陶忘仙喃喃自語道:「要突破……以實物設置機關……還有機關能不以實物設置的麼?」

雲遨說道:「騙人情意,誘惑心神,這當如何?」

陶忘仙說道:「那可以用畫、毒氣,言語、聲響,這……」內心激動,只覺便要發現了什麼蹊徑。

雲遨繼續說道:「若引天地之氣,侵入對方經脈,使對方心神混亂,產生幻覺,這又當如何?」

陶忘仙聽得心如狂潮,自己自幼學習機關陣法,這些概念牢不可破,所以苦思多年,都只在古法內打轉,完全沒想過要打破這規律。今日聽雲遨數句,一時豁然開朗,心裡直喊道:「我怎麼沒想到!我怎麼沒想到!」

雲遨於是舉了些例子,隨後又說了些修煉法門。陶忘仙得心動神馳,不能自已。蒼塵三人師出同門,既然雲遨說了,蒼塵與無色便讓雲遨說去。蒼塵偶爾插入幾句,看著白鶴暗中盤算。無色百般無聊,不知不覺便逗起那隻白鶴,玩了起來。

陶忘仙聽著興奮,早已忘了白鶴,驀地察覺背上的衣服竟都濕了,說道:「怎麼這麼熱?」

蒼塵說道:「那是當然,你的水滾了。」

陶忘仙這才想起那壺水,驚道:「唉呀!竟然忘了要沖茶。」這才去找茶罐和茶杯。

雲遨笑道:「我還納悶滾這麼久會是有什麼機關,原來只是忘了!」

陶忘仙尷尬的笑了笑,在櫃子上摸了半晌,卻只找出兩隻杯子,打開茶罐,「啊」地一聲,歉然說道:「我忘了茶葉沒了……唉,瞧我這忘性。」

三人不禁笑了,無色說道:「沒關係,我這有茶。」說著,往袖內一撈,假裝從袖子拿出茶葉,然後又依法拿出了三隻杯子。

陶忘仙連聲道歉;見無色的袖子飄然無物,卻又裝得了這些東西,只道當中有機關。他剛得新法,便想試著猜,但又怎想得到「隨意生滅之境」?苦思一陣,卻是不得。於是將無色的茶葉沖了,熱水一澆,清香四逸,不禁大為讚賞。不一會茶好了,倒來一嚐,只覺一股清靈之氣在經脈間流轉,數回吐納之間,便行了一周天,最後隨督脈進入靈臺,一時神清氣爽,不禁大感驚奇。但見蒼塵三人微笑不語,清心去塵,領悟此時言語也是多餘。一杯茶喝盡,氣力充體,彷彿多了數年修為。

陶忘仙待真氣收歸靈臺,讚道:「此茶非凡間所有,今日陶某得以一嘗,實乃三生有幸。」

三人聽陶忘仙自稱「陶某」,這才知道陶忘仙便是姓「陶」,那麼「忘仙」二字的含意便可想而知了。聽他稱讚茶葉,蒼塵謙道:「過獎了!不過是化外野地的茶樹。」

陶忘仙說道:「化外之境杳無人煙,於是自生靈氣。這茶葉靈氣非比尋常,不知出自何方名山大川?」

蒼塵說道:「名山大川遊人如織,便是有靈氣,也給濁氣混了。化外之境不見人煙,自然也不是什麼名山大川了。」

陶忘仙本想探聽三人來處,見三人不答,也不便相問。驀地洞內一暗,由壁上的光影看出來了個人。只聽得洞外一童子的聲音叫道:「阿爹!阿爹!」便是河邊那釣魚的孩子。

陶忘仙皺了皺眉,拱手向三人示意,起身走了過去,說道:「晦兒,你怎麼來了?」

聽得陶晦說道:「想爹爹了!不能來麼?」

陶忘仙說道:「瞧你那模樣,又是去玩了吧!書讀了沒?滿山跑跟個野孩子似的!」

陶晦說道:「讀書多無聊啊!不就是『鬼谷神術』、『紫微斗數』和『奇門遁甲』麼。這陣法我晃一下就進來了,讀書做什麼?」

陶忘仙喝道:「那些都是前人的苦心,我們陶氏都是代代苦修才有今日的成就。你只不過是走慣了自家的陣法,這值得說嘴麼?」

聽得陶晦說道:「好啦!」口氣頗是倔強,卻又不敢違逆。又道:「對了,阿爹!我剛才在河邊遇到三個好奇怪的人。」

陶忘仙說道:「沒讀書淨是閒晃,看時辰你也該回去吃飯了,莫要又惹你娘生氣!」

陶晦說道:「爹,你聽我說嘛……咦,阿爹有客人啊!」壁上的人影晃了晃,三人便見陶晦探進頭來。雙方對上了眼,三人對他微微一笑,陶晦眼睛嘴巴越張越大,驚道:「你……你們怎麼來的?」

陶忘仙說道:「便要你知道人外有人,天外有天!」

陶晦嚇得後退幾步,然後轉身就跑。蒼塵說道:「快把他叫住!」

陶忘仙一愣,問道:「怎麼了?」

蒼塵說道:「那茶葉罐不是空了?」

陶忘仙醒悟,但見晦兒走遠,說道:「算了!下次吧!」

蒼塵笑道:「只怕幾個『下次』都不會記得。」

陶忘仙心想也對,於是對著林子叫喊,卻不見動靜,於是從洞口的石塊縫內拉出一道環。不久便聽得林中窸簌一陣草聲,陶晦奔了回來,見到洞口,一臉莫名其妙,收起腳步,回頭又要奔進林中。

陶忘仙將陶晦喚到跟前,陶晦雖不甘願,倒是聽話,乖乖走了回來。陶忘仙將空茶罐交給陶晦,交代了幾句,這才讓陶晦離開。回到洞內,嘆道:「家人俗務,請上仙莫怪。」

這是修行必經的過程,三人自然不以為意。陶忘仙坐了下來,說道:「原以為離家便可靜心修行,沒想到要擺脫這些俗務還是很難啊!」

雲遨說道:「大道甚夷,而民好徑。今日有緣得此家人,便是必修的道,若要刻意斷絕,反是另覓旁門,偏離正道了。」

陶忘仙一愣,明白的笑了,說道:「上仙教訓的是!說要撇開家人,卻又養了這隻鶴!唉!」一陣苦笑。

蒼塵說道:「鶴乃仙禽,可以怡養性情,說起來是個良緣啊!」

陶忘仙將收養白鶴的事情說了,與應玄機的說法大致相符。說罷,蒼塵說道:「看來你真將這白鶴當成家人了,將來打算如何?」

陶忘仙說道:「鳥的性情便是要飛,本以為便讓牠飛走自己成家,沒想到這孩子便是喜歡住這。」說著,見白鶴靠來,於是隨意撫著白鶴的羽毛。

無色剛才與白鶴玩了一陣,知道白鶴總是喜歡向陶忘仙靠去,說道:「牠將你當娘了吧!」

陶忘仙說道:「便是錯認爹娘,大了也應該成家。沒見過這麼捨不得爹娘的鳥。」

三人偷笑:只養過一隻鳥,卻又知道了?雲遨說道:「要是真不飛走,你有何打算?」

陶忘仙說道:「還請上仙指點。」

無色說道:「你是牠的娘,你不知道,我們就更不知道了!」

雲遨說道:「若到了大限之日還不走便麻煩了。」尋常人說到此事時都會隱晦,但仙人早已看破生死,所以便直說了。

陶忘仙一愣,說道:「要是牠始終這般黏人……」想想也不無可能,續道:「可是這孩子只聽我一人的話。」

蒼塵問道:「若是大限之後不走,你的子孫喚牠也不走,這該如何是好?」

這許久以後的事,若是尋常人提起,陶忘仙自是不以為意,但此時由三人說出,便覺仙人有所暗示。於是恭敬的說道:「還請上仙明示。」

蒼塵說道:「憑你的功夫,到了大限之時必定有所感應,到時如果白鶴還在,你便與牠好生說一番便是了。」

陶忘仙躬身說道:「後學記得了。」猛然又搶著道:「啊!這不成!」

無色問道:「怎麼了?」

陶忘仙一臉慚愧,吞吞吐吐的道:「我……這……唉!後學這記性啊!」

三人都笑了。蒼塵說道:「到時我們來與牠說如何?」

陶忘仙說道:「不成!這孩子性子拗得很。」心想自己若不讓牠飛走,那牠便一輩子便跟著自己了。想了半晌,起身拱手說道:「末學有個不情之請。」說罷,便從箱內翻出一隻木頭刻的鳥,關節處機關密密麻麻,甚是精細。說道:「這隻木鴛是這孩子小時的玩具。」搖著木鴛,走到洞口對空一投,木鴛拍著翅膀飛了起來。

陶忘仙輕聲喚道:「小鶴!出去玩玩吧!」

白鶴在陶忘仙拿出木鴛時便直盯著那木鴛瞧,聽他叫喚,應聲飛出,繞著那木鴛飛。那木鴛也甚是有趣,竟會改變方向,翻身迴旋十分靈活,跟真鳥一般,從地面望去,有如兩隻鳥在空中打鬧。

三人跟著出洞去瞧,見木鴛靈巧,白鶴已長成大鳥,對木鴛飛撲衝撞,木鴛竟也不落下風,不禁大為讚賞。不一會,木鴛雙翅漸拍漸緩,搖搖晃晃的落下,白鶴似乎知曉,撇下木鴛,到別山去晃了。陶忘仙走去將木鴛收回,白鶴轉了好一會,才回到地面,落在陶忘仙身旁。

陶忘仙說道:「這木鴛是牠小時學飛的玩具,現在大了也不用了。若是這孩子到那時還守在這洞內,這木鴛應該可以引牠出來。」

無色說道:「要是牠又飛回來呢?」

陶忘仙長嘆一聲,撫著白鶴說道:「小鶴啊小鶴!你有你的天空,要跟我跟到何時啊?」

蒼塵知曉若這方法還不能解開,那便是冤孽,得另尋他法了。三人於是取了木鴛,問明了用法。陶忘仙又請教了許多幻陣和功法細節,三人都一一解答了。四人直聊到日頭偏西,這才依依不捨的道別。陶忘仙將三人送至洞口,說道:「上仙金言玉語,後學受用無窮。今日一別,不知何日再見?敢問仙鄉何處,後學必登門拜訪。」

蒼塵淡淡一笑,說道:「千里因緣兮今相識,百年牽掛兮何再敘!」說罷,仙光一閃,三人消失林間。

陶忘仙大吃一驚,連聲叫道:「上仙!上仙!」但見山嵐飄,晚風起,晚霞披天,點點星光東升,哪裡有三人的影子?

三人用破界殊華回到剛才離去之時,飛到洞口,見洞前的石桌已被草木湮歿,尋不著了,原本磨光的石牆上全是枯草,洞裡塵土積得好厚;破界殊華一瞬之間,便跨過了百年。

但見洞口藤蔓的斷口仍新,確實是自己離開之時。蒼塵知道白鶴仍在洞內,將木鴛交給雲遨,說道:「你來吧!」說罷,避到一旁。

雲遨接過木鴛,依法將木鴛搖動了,用幻音化出陶忘仙的聲音道:「小鶴!出去玩玩吧!」說著,將木鴛對空一投。

木鴛在樹梢上陣翅飛翔,才飛了半圈,洞內一陣狂風暴捲,一道白影衝出洞口,「刷」地竄到樹上,正是那隻白鶴。

三人一喜,見白鶴在空中迴旋,繞著木鴛撲玩,便與當年一樣,只是白鶴又比當年成熟了,木鴛翻身迴轉,已躲不過白鶴凌厲的攻勢。好在白鶴不願傷害木鴛,只用風勢將木鴛吹偏。不久木鴛漸緩,白鶴大翅一拍,拔起數丈,往遠山飛去。

白鶴飛出之際,見洞口地貌大變,新生了許多草木,以往在林子裡飛跳的朋友都不見了,不由得越看越驚。再飛得遠些,便見多了些村落人家,許多處也不識得了。滄海桑田,物換星移,這才漸漸明白時間已過了這麼久。

繞了許久,白鶴飛回洞口,見洞口站著三人,收木鴛的卻是雲遨,再看洞口狼狽,心中千思萬緒,不能自已。驀地裡心裡響起爺爺的聲音道:「小鶴啊小鶴!你有你的天空,要跟我跟到何時啊?」心頭一酸,揚翅飛進洞內。

雲遨用幻音化出陶忘仙的聲音,卻見白鶴往洞內衝去,不禁一愣,驀地又見白影一閃,白鶴再度衝出樹林,在群山間盤旋,一會遁入山後,一下又現身山前,長聲謳鳴,如泣如訴,聲聲在山間迴盪。

山風陣陣將落葉捲進洞裡,刮出「沙沙」聲響。不久,鳴聲漸緩漸消,白鶴飛到遠山之外,長空之上,只在天邊驚鴻一瞥,悠然徜徉於天際。

西方漸紅,群山也悄悄地暗了。天邊的鶴影時遠時近,最後現身山嵐之間,漸飛漸近,降落洞口,然後飛入洞中。

雲遨與無色聽白鶴長鳴,內心悽苦,但見師兄背對洞口,不知如何,但覺他氣息有些不對勁,與當初走出洞穴時相像,問了卻又不答。蒼塵神魂與白鶴相應,內息紛亂,正運功抵禦,但這感應完全不是自己所能掌控,只能勉強讓真元不要逆衝自傷。此時進入希夷境界,周遭聲響充耳不聞。待內息恢復,回過神來,鳴聲已經不見了。

無色兩人正擔心著,白鶴進入後,察覺師兄的氣息已然平息,同時洞內傳來些許聲響。不久,便見師兄轉過身來,面帶微笑的說道:「和牠一起走吧!」不禁一愣,此時洞內微風清掃,白鶴輕輕飛了出來。

白鶴落在三人身前,說道:「抱歉讓爺爺和你們操心了。」

無色與雲遨大喜,蒼塵微笑不語。白鶴說道:「得去找小華兒說說,你們要去麼?」

三人自然說好,於是與白鶴一同飛到悟機仙莊。進了莊子,家丁本要請三人入內,但白鶴不願進去,應玄機只好親自出來,見到白鶴,大吃一驚,還抹了抹眼睛,問三人怎麼辦到的,卻笑而不答。

白鶴見到應玄機,說道:「小華兒長大了。」

應玄機久別重逢,喜道:「鶴叔叔倒是還挺硬朗的。這些年來委屈叔叔了。」

白鶴說道:「是我自己喜歡待,怎麼會委屈?」

應玄機說道:「鶴叔叔要進莊坐坐麼?」

白鶴抖抖翅膀,說道:「不進去了,幻陣再怎麼舒服也沒外面好。」

應玄機一愣;雲遨說道:「這話倒是不錯!莊主,幻陣不通天地之氣,久住有礙修為。若要再精進,最好另覓靈脈。」

應玄機拱手說道:「後學知道了。本來便要將洞穴收拾收拾的,若尋不著風水寶地,後學便會在祖父的洞內修行。」說完,看向白鶴。

白鶴說道:「幻陣我收起來了,要進便進去吧!」

應玄機應諾,向三人拱手說道:「多謝三位前輩,請受應玄機這廂。」說著便拜。

蒼塵袍袖一揮,一股柔勁將應玄機脫起,說道:「只是個機緣,」說著,將木鴛拿在手上,續道:「若令祖父沒留下這東西,我們也一籌莫展。」將木鴛交給應玄機。無色說道:「據說是白鶴小時的玩具。」白鶴也道:「爺爺便是用這教我飛的。」

應玄機納悶:短短兩時辰,前輩如何對家祖這般熟悉?接過木鴛仔細瞧了,確實像祖父的手筆。機關外表保存極為良好,完全不像百年舊物。謝過了蒼塵,說道:「祖父做工如此精巧,看來我的功夫還有待精進。」

雲遨說道:「術業有專攻,既然修習了幻陣,還學這機關做甚?」

蒼塵說道:「莊主進德修業卻不忘本,也是極好!」

應玄機拱手說道:「前輩說的是!飲水思源,這是做兒孫應當的。」想起祖父的洞穴和迷陣荒廢了,說道:「若尋出祖父手稿,後學會再重建迷陣。」

蒼塵點頭說道:「這甚好!」

離情依依,應玄機問道:「不知叔叔意欲何往?」

白鶴說道:「爺爺說我的大道就是天空,爺爺參悟大道,我也要參悟我的大道。」說著,張嘴吐出一橙白色的珠子,說道:「這是爺爺的珠子,我不用了,你拿去幫助人吧!」

蒼塵心頭一動:那正是自己的元神!應玄機接過珠子,發覺這珠子發著光暈,卻毫無實體,當中隱藏著強大的力量,絕對不是見凡物,不禁一凜,直覺自己無法駕馭,知道仙品神物若無相當的修為福德,得了只會出事。於是說道:「叔叔,這東西我拿不得,交給前輩如何?」

白鶴說道:「那也很好。」

應玄機便拱手將珠子交給蒼塵,蒼塵讓雲遨先接了,說道:「若有緣,我會交給需要之人。」

蒼塵所言不虛,只是應玄機作夢也想不到這「需要之人」便是眼前前輩。白鶴了卻心事,無牽無掛,先行離開了。應玄機難得遇上高人,想邀三人再盤桓一陣。三人婉拒了,答道:「有緣相聚,緣盡而散,情留心中,掛礙盡拋。」

雙方告別,應玄機送三人出莊,抬頭見白鶴盤旋重山之間,久久不去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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