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洪水撞上山丘,瞬間湧上。村民即使發現也來不及奔,一眨眼便已身在水中,慌忙中伸手狂抓,卻又怎頂得住大浪?瞬間便被大浪拽進水中。
狐妖一濺到水,隨即被水蓋過,連忙飛身而起,回身發現弟妹全不見了,摸摸只剩頸上的青蛇,不禁大駭。
驚濤駭浪,上千人在水中翻滾,浪潮將人帶入水底,再滾將出來。黃水翻騰如萬蛇攢動,水裡盡是人影、斷木、殘瓦,亂石崩雲,碎浪千里,偌大的山丘成了丈許小島,千餘人同時覆滅,山頭只剩三十餘人,卻也岌岌可危。
忽地一道仙光落在山頂,緊接著一股皓光自那處陡然漲開,正是蒼塵。
蒼塵的防禦將洪水排開,水霧奔騰,現出原本泥地,便見大水漫過之處一片狼籍,草木連根拔起,再推開數丈便已深入水中。只覺潮水從四面八方壓將下來,後浪堆著前浪,層層疊疊,最後竟將防禦淹沒。便見眼前一暗,防護罩外泡沫翻滾,雜物殘骸撞得防護「吭吭」直響。
災民高聲喝采,才欣喜著,卻見潮水沿著防禦迅速漲起,水位越漲越高,碎片氣泡咕嚕亂竄,眨眼便見氣泡略過頭上,竟已在水下;都嚇傻了。
蒼塵只覺潮水有如萬鈞之勢,重重的壓在防禦之上,只好催加真元,但潮水衝勢猛烈,防禦便如怒海行舟,隨浪拍打,先前累累消耗,現在已越來越使不上力。但知到只要一放手,先前努力便要盡付流水。驀地丹田一股惡氣逆衝,吐出一口鮮血,防禦鬆動,水泊泊滲進。
災民大吃一驚,有人大喊:「大仙,撐著點啊!」還有人暗念佛號,跪下向蒼天祈禱。
水越漏越猛,蒼塵用餘下的真元苦苦支撐,但體內真元已亂,不知還能支持多久。此時靈識又響起龍王的聲音:「御風閣蒼塵,你逆天行事,這些人你要拿命來換麼?」緊接著神識一空,意識瞬間被掐斷,什麼也不知道了。
在失去意識的那一剎那,靈識中響起另一個聲音說道:「留他性命!」然後聽得雲遨一聲叫喚「師兄」,倏地清醒,察覺自己枕在雲遨膝上,原來雲遨單膝跪地將自己抱住。
雲遨驚道:「師兄!」蒼塵趕緊起身,胸中惡氣翻騰,嘔出一口鮮血。惡血一出,先前靈識的壓迫感頓時消失,好像什麼警告也未曾存在。山頭只剩十幾個村民,全都驚駭的看向此處,眼裡驚魂未定,身上還滴著水;山丘之上多了兩層防禦,之外便是黃濛濛的水光。但見那防禦一層青一層白,是無色和雲遨的雙層防禦。
雲遨見師兄嘔血,吃了一驚:這是傷到了經脈。真元耗盡也不該如此,是出了何事?
蒼塵坐起身來,問道:「我昏了多久?」
雲遨說道:「我才剛接住你便醒來了。怎麼回事?」見師兄沈思不答,又道:「別擔心,師姊去救人了。」
蒼塵想起龍王警告,不知讓無色去救人妥是不妥。雲遨見師兄愁眉不展,以為內疚,說道:「別胡思亂想了!」雙掌抵住師兄輸送真元,察覺師兄真元耗盡,心脈受損,全身經脈隱隱竄動,吃了一驚:是走火跡象!趕緊將真元送入背後督脈。蒼塵也收斂心神,沈心入定。現下自己真元耗盡,無法自行療傷,只能靠雲遨相助。
雲遨將真元注入督脈,隨脈氣運頭頂,再下行任脈。起初師兄經脈竄動,真氣因此運行遲滯,只得緩緩輸送,不敢躁進,待過了前額「神庭穴」,經脈漸漸平靜,真氣便行得順暢了。待任督二脈行了一圈,便覺師兄經脈中真氣逐漸匯聚,看來真元已漸漸恢復。
任督二脈行過一周,蒼塵已恢復了些真氣,可以自行化成真元流轉。將自己和雲遨的真氣在胸口轉了一圈,繼續上行手肘,到了拇指,再由食指繞回肩上,下行腳踝。他經脈本來便是通的,只是脈中無氣,此時氣行經脈,便如泉水再次流經枯竭的河道,不久便氣灌全身。如此行了一大周天,氣通天地,可以引八荒六合的靈氣入體,不受周遭惡水限制。
蒼塵引天地靈氣入體,周身仙光隱隱,靈氣迴繞,輕輕吹起衣袋。雲遨也將神識收回己身,為師兄護法。
不久,蒼塵收功出定,雲遨說道:「師兄,你太勉強了。」
蒼塵慘然一笑,並不答話。雲遨說道:「我好擔心再也見不到你了。」
蒼塵淡淡笑了,說道:「我出計策,你會卜卦,無色最會救人,這點小事怎會解決不了?」
雲遨說道:「今天我沒卜,不然便會守在此處了。」
蒼塵說道:「算我失策。但要是你守在這就要換我擔心了。」
雲遨一愣;蒼塵拍拍雲遨的肩膀,嘆道:「生死由命。」兩人回頭,發現無色的防禦圈變大了,圈內已有七、八十人,一群善男信女在旁邊對兩人頂禮膜拜,雙手合十,口裡唸唸有詞。
蒼塵站起身來,對著這群人擺了擺手,要他們散了。雲遨還不習慣這麼多人跪著自己,見師兄擺手,也學著擺擺手。
善男信女還沒散去,便聽得一聲音叫道:「師兄!」正是無色。
便見得無色帶著一大片光彩斑斕的彩雲穿過防護,降落兩人面前。彩雲悄聲鋪在地上,無色單手一揚,彩雲倏然飄起,飛落無色肩頭,恢復成五蘊彩綾。原本彩雲上的人現身地上,有幾人爬了起來,剩下的全都躺在地上不動了。
蒼塵看到無色眼角掛著淚水,伸手過去要擦,卻被無色的小手抓住。無色一手摀著眼睛,方才捉住師兄的手卻緊緊握著。
蒼塵柔聲道:「生死由命!沒能多救一些人也不用太自責。」
無色卻沒將手放開。蒼塵沒見到無色的面孔,也沒聽到她的聲音,只覺得她握住自己的手卻越握越緊,便是要甩,也甩不開了。雲遨見了,也不說話了。
浪頭過去了,水由防護罩頂端排開,降至兩旁,最後落到防護罩底下,到山下去了。視野漸開,見天色蒼蒼,細雨濛濛,山下濁水混沌,碎片隨波浮沈。一山沒有哭聲,也沒有笑聲,彼此相顧無言,只聽得細雨滴答,防護罩內沒有雨,卻也淋濕了。
雲遨與無色將防禦解除,狐妖戴著青蛇走了過來,卻是早就穿過防禦進來了。無色與雲遨都吃了一驚:他穿過防禦自己竟會不知?但知牠無害,於是也不計較。見牠走來, 雲遨問道:「咦,你朋友呢?」
狐妖嘆了口氣,說道:「都被水沖走了。」話才說完,突然輕輕叫了一聲「啊」。
無色問道:「怎麼了?」
便見的青蛇轉過頭來,對著狐妖吐信,發出大聲的「嘶嘶」聲。
狐妖歉然撫摸著青蛇說道:「唉呀!我不是說謊,只是忘記。」
青蛇晃著頭前後搖擺,嘴裡「嘶嘶」聲叫不停。狐妖說道:「好好好!我不跟人說話了,好吧!」
青蛇還是「嘶嘶」叫,似乎還在抗議。狐妖說道:「哎!你不是說要一百年不采我嗎?」
青蛇愣了一下,安靜下來。狐妖笑道:「哈哈哈!你也忘了。那我現在可以跟人講話了嗎?」
青蛇掉頭不理狐妖,迅速從牠身上爬下。狐妖一驚,說道:「哎!你真的不理我了啊!」嘆了口氣,喃喃自語道:「弟妹被水沖走了,你又不理我了,這下該怎麼辦?」忽然靈機一動,說道:「反正你都不理我了,這樣我要怎麼跟人講話也沒關係了。」青蛇一聽,又回過身來,攀上狐妖的身子,將狐妖頸子緊緊纏住。這當然傷不了狐妖,狐妖撫著青蛇,哈哈大笑。
蒼塵三人都聽得明白,此時聽得幾聲吆喝,竟是划木筏的回來了!
原來村子臨著江水,村民水性本來便好,木筏若紮得實了便可撐一會,若散了,抱著浮木也可暫時將就。便見得乘木筏的、抱浮木的帶著人回來了。一山士氣大振,青年又拼起了木筏,雲遨與無色也再出去尋尋。
狐妖望著木筏隊進進出出,想起自己的弟妹,內心自責,正傷感著,卻見豬老弟滾著黑嚕嚕的身子往自己衝來,吃了一驚,趕緊轉身閃過。
便聽得山豬氣呼呼的說道:「我老山豬真是看錯了你,大水來只顧自己逃,白喊你上百年大哥了。」
狐妖說了一聲「我」,卻是卡住了。青蛇攀著狐妖的肩背,說道:「喲!你又去哪裡玩耍了?」
山豬道:「誰去玩耍啊?我被水沖走啦!就見看著大哥戴著你飛上天去,我這……認了個大哥真沒用。」
狐妖說道:「大哥不是忘記你,是回頭找不到你。」
才說著,兩隻兔子也蹦了過來,一左一右在狐妖腳上拉了兩坨屎,狐妖沒穿鞋,赤著腳,屎便直接沾在腳上。
狐妖叫道:「哎!做什麼?」
花兔道:「修成了人形還說找不到我們?」灰兔道:「最後還是給人類救了,沒用的大哥。」花兔道:「之前還笑人類救異族呢!」
山豬道:「反正他只跟蛇姊姊好,我再也不要理他了。」兩隻兔子也道:「我也不理你了。」說著,轉身便要走。
狐妖趕緊將屎蹭到土上,但土是濕的,越蹭越髒,只好暫時作罷。腳上忙著,嘴上也沒閒著,忙將豬老弟和雙兔哄了,然後說道:「狐哥哥會關照你們的,這次是狐哥哥疏忽了,以後一定不會了。」
山豬道:「真的?」花兔道:「不騙人?」灰兔道:「不說謊?」
青蛇說道:「他不會說謊,只是會忘記。」
狐妖連忙道:「哎!你別扯我後腿。走!我們一起去找新家吧!」趕緊換話題,但放眼望去,一片汪洋,要往何處落腳?五隻妖精吵了半晌,最後還是尋蒼塵三人幫忙。
三人聽了,雲遨微笑道:「帶著這麼些朋友不容易吧!」
狐妖說道:「比不上你們。你們人類遇到天災,竟然什麼都救,連弟妹也受了照顧。原來你們不是那麼自私自利,看來人類還有很多我要學習的。」
蒼塵說道:「你過獎了!我們人和你們一樣生在天地之間,卻對天地予取予求,我們也該反省。」
無色說道:「你們可要找個好地方住,不要再給人類打擾了。」
青蛇「嘶嘶」兩聲,狐妖說道:「你們人類無所不在,有不被你們打擾的地方嗎?」
雲遨說道:「當然有!」拿出卦盤一敲;狐妖睜大著眼睛,問道:「這是在做什麼?」
蒼塵說道:「這是卜卦,可以推算天地之間所有事物。」
五個妖精都很驚訝,狐妖嘆道:「這麼厲害?」
雲遨一拍卦盤,說道:「此去南方一千兩百里,再往西方七百里,有高山,峰峰相連如林。山勢詭譎,人煙不至,草木扶疏,四季如春,沒有大旱大水,是個隱居的好地方。」
狐妖說道:「什麼文謅謅的聽不懂。」
無色解釋道:「簡單來說,就是那裡山峰連著山峰,密密麻麻跟樹林一樣。沒有人,天氣好,也沒有天災。」
狐妖奇道:「沒人沒天災,有這麼好的地方?」
雲遨收起卦盤,笑道:「去了便分曉。」
蒼塵說道:「雲遨卜卦不會錯的。」
山豬用鼻子拱著狐妖的腳,雙兔互相廝磨,青蛇對狐妖吐信;都興奮了起來。狐妖說道:「那我們這就走了。三位人類朋友,告辭!」說著,帶著弟妹凌空飛起。
蒼塵三人飛身相送,就見得一團風將五隻妖怪裹住,妖氣猛然暴漲,風球急速往南方飛去,消失天邊。
大水漸退,遍地殘骸,細雨紛飛,夕陽在天邊撒下黯淡的紅光,孤雀隻影在遠處迴繞,叫聲驚遍四野。小船和木筏載著人回來了,有的人救了回來,有的人死了。木筏和小船滿載而推,又空著船出去,來來回回,盡是生離死別。災民望著洪水,仰天長嘆,不知是家人撇下了他,還是忘了帶上他。
蒼塵三人在附近巡視,無奈洪水來得太急太猛,救了十幾人後,便什麼也尋不著了;原本合力救了兩千多人,現在竟只餘百來人。
洪水漫漫,望不到邊。蒼塵尋了個無人住獨自坐下,呆呆出神。雲遨走了過來,拿了條帕子遞上,卻是不接。
雲遨說道:「師兄,我這輩子只給妻子遞過帕子,別不領情。」
蒼塵被逗笑了,接過帕子,抹了把額頭,又撢撢衣袖上的灰塵。
仙人衣不沾塵,垢膩不生,哪來汗垢可擦?雲遨笑道:「撢什麼灰塵抹汗的?」
蒼塵煞有介事的撢完了灰塵,起身將帕子還給雲遨。這時兩個小女孩拿了個東西跑了過來,口裡還興奮的喊著:「大仙!大仙!」
蒼塵認得她們是請自己救狗的那兩姊妹,見她們平安無事,心裡欣喜,說道:「何事?」
那妹妹道:「聽說你受傷了。」
蒼塵淡淡一笑,說道:「我無事,謝謝。」
那姊姊道:「那太好了!他們都叫我們不要打擾你。」
蒼塵說道:「無妨。尋我有什麼事?」
兩姊妹同時說了聲「那個」,妹妹捧起手中的東西,說道:「這個……」
那是朵晶瑩剔透的花,每片花瓣都有些稜角,如結晶一般,映著天光,閃閃發亮。裡頭閃著七彩流光,每一片結晶色澤都不盡相同,或銀沙點點,或閃若銀河,結晶片片堆疊,合成花的模樣。
這花蒼塵兩人在兩姊妹來時便注意到了,這時再仔細看,越瞧越覺得不是凡物。蒼塵聽那妹妹說了「這個」兩字,等了半晌,卻沒聽到要做什麼,於是問道:「你們要問我這是什麼?」
兩姊妹搖搖頭,姊姊說道:「這是花!漂亮的花!」那妹妹道:「給你!」
雲遨笑了,竟然將奇物當普通花送。蒼塵將花接過,說道:「多謝!」
兩姊妹喜得眉開眼笑,姊姊問道:「喜歡嗎?」那妹妹問道:「很漂亮對不對?」
蒼塵點了頭,端詳這水晶花,察覺裡面的流光竟能隨著自己的心境變化,越瞧越覺奇妙無窮,問道:「何處尋到的?」
兩姊妹指著山下某處,爭著說道:「在那裡,那個木頭上面飄過來……」「不是,是花自己飄過來!」「不對,是被那木頭推過來……」兩張嘴吵了起來。
蒼塵兩人聽了大概,知道是殘骸堆裡翻出來的。將兩姊妹哄走了,回頭見雨已停,破瓦殘骸靜靜的躺在水上,孤鳥歇在上面,數聲清鳴。霧散了,雲開了,斜陽照在水上,水面金蛇狂舞,一整片閃閃發亮。
災民望著茫茫江水,在漂浮的碎瓦中尋找昨日的影子,無奈望穿了水,卻望不見故鄉。悵然望著天,夕陽斜倚,金色的江面又更紅了。
驀地一曲仙音悠悠響起,無色的歌聲拂過山頭,飛進破瓦,鑽入水底,飛上天際,好似柔雲撫著人心,又好似上天悲憫的淚水,有如道別,又似祝福,沁涼的仙水從頂上灌入,直透心底,滋潤了枯竭的心泉。不知不覺間,悲痛的心放下了,一股莫名的力量油然生起,迷惘不再,四肢百骸說不出的舒暢。
泥地裡,破江岸,發出了株株嫩芽,轉眼展葉開花,攀上舊垣,隱入江煙,紅一片,紫一片,好似為這沃土歡喜,迎風起舞,向陽微笑。
霞光萬丈,東方升起紫色的帷幕,江面漸暗,忽見幾點光芒,卻是銀星浮出水面,便見點點柔光冉冉上升,一顆接著一顆。起初只有兩三點,漸漸地越冒越多,自那樹林裡、山腳下、舊村中,四面八方,水淹之處,都是銀星,映著紫霞閃閃燦爛。好似一場大雪,而且是往上飄的大雪。
千萬銀星緩緩升空,相遇、交錯、迴旋,又分開,越飄越高,最後升入天頂,望不見了。
同村相識,累世修得因緣;一朝離別,有緣來生再聚。
人們望著滿天銀星,聽著無名曲,不禁流下淚來,而嘴角,卻是笑的。
彩霞漫天,銀星飛舞,蒼塵透過水晶花看著夕陽,說道:「雲遨,你道這朵花是什麼?」
雲遨說道:「我覺得……」看銀星滿空,照亮了災民臉上的微笑,續道:「這是他們的謝禮。」
蒼塵淺淺一笑,並不答話。若自己當初聽勸罷手不救,又怎能得到這朵奇花?
絳紫色的天沈睡了,夜幕點起一顆顆夜燈,穿過薄雲閃啊閃著。銀星悠悠升空,與滿天星辰作伴。
雲峰錯落,悠悠千載。謝羅群壑之中,白龍潭下霧氣翻騰,瀑布如練,潭水蕩漾,激起千年漣漪。
蒼塵獨自坐在白龍潭旁,望著瀑布薄霧,不知過了多久。忽聽得一人說道:「心有罣礙嗎?」回頭一看,見那人相貌古樸,頭上紮個素髻,身穿素袍,正是師父玄歧,正要起身行禮,卻見得師父擺了擺手。
玄歧在蒼塵旁邊坐了下來,說道:「天地之間,便是如此啊!」
蒼塵說道:「師父,您知道了?」
玄歧說道:「見你們那神情,怎猜不中?」這兩個徒弟和無色下山一趟回來便都是這副模樣,愁眉不展,又什麼話都不講。不是渡眾失利又是何事?
蒼塵慘然一笑,說道:「雖然知道生死有命,但便是無法不放在心裡。」
玄歧說道:「放在心上是如此,不放在心上也是如此。」
蒼塵問道:「那還不如不放在心上。師父已經習慣如此了?」
玄歧微微一笑,說道:「你能不放在心裡麼?」
蒼塵一怔,問道:「師父的意思是……」
玄歧說道:「修仙修得幾百、幾千年道行,便是要將塵世拋在心外麼?」
蒼塵一愣,聽得師父續道:「若我們修仙的對塵世無知無覺,凡人也彼此無知無覺,那麼這世界會是怎生模樣?」
蒼塵思索片刻,說道:「人人漠不關心,見到彼此也恍若不覺。世上雖然有人,卻好像只剩自己一般……雖是同生於世間,卻似活在孤島。」
玄歧說道:「但我們同生於世,有情有感,這是為何?」
蒼塵一呆,喃喃說道:「是上天行不言之教麼?可惜徒兒不能領悟。」
玄歧說道:「多了,你便懂了。」長吁一聲,續道:「我們修仙的對凡人憐憫,又有一點能力,所以會去救濟眾生。但每每做了,總是有那麼些感慨。」
蒼塵問道:「師父也有力不從心的時候?」
玄歧說道:「便是當年你那件事。」嘆了口氣,續道:「眼睜睜看到千萬生靈瞬間消失,為師的當時心情也和你一般:修了數百年,卻還是勝不了天。但是你不同!」
蒼塵說道:「徒兒才兩百年修為,自然和師父您不同了。」
玄歧搖搖頭,說道:「不是修為不同。當年的事你還記得吧!為師的遲遲不願出手,其實不是有所顧忌,而是被震住了:面對天地浩劫,自己竟如此渺小。但你不同,你能抗衡天地!」
蒼塵說道:「徒兒只是盡己所能而已。」不僅徒勞無功,還險些吃了大虧。
玄歧說道:「我說的抗衡天地之力,不是什麼法術修為,而是你的內心。」
蒼塵一怔,說道:「請師父明言。」
玄歧說道:「那天你不是只想著救濟眾生麼?」
蒼塵說道:「徒兒糊塗,忘了天地劫難自有定數,是以……」說到此處,忽然心想:「那救我的是何方神聖,竟然勸得住龍王?」說到一半卻是停住了。
玄歧卻聽出意思,沒想到事情這麼嚴重。修仙若要逆天行事,便要犧牲自己,將劫難加諸己身,再以自身功德修為化解。此行必定會遭致大劫,好在乖徒兒失敗了。拍拍蒼塵肩膀,說道:「天罰遇過一兩次後便會知道分寸了。」頓了頓,又道:「你性情如此,切莫因此退縮,為師的當年便是看中了你這一點。」
蒼塵不解。玄歧笑了笑,說道:「當年天缺之變,南陽惡氣流布,不能活人。當時你只是個凡人,卻盡力讓殘民全身而退。這是為何?」
蒼塵說道:「師父,那時我是校尉,百姓的性命是我的責任。」
玄歧笑著搖搖頭,問道:「要是你不是校尉,甚至不是官,只是一介平民,你還會盡力救他們麼?」
蒼塵思索片刻,點點頭。
玄歧問道:「沒有害怕?沒有恐懼?」
蒼塵想了想,搖了搖頭。玄歧說道:「那便是了!只要相信,就能辦得到。」
蒼塵一怔,玄歧說道:「況且那天你也盡力了,你還罣礙什麼呢?」
蒼塵想起那些災民用木筏救災,能出的力雖遠不及自己,但也盡了全力。他們坦然無愧,自己還有什麼好愧疚的?於是便釋懷了。深吸口氣,抬頭看到瀑布之上的藍天,才發現天地原來如此遼闊。
玄歧站起身來,蒼塵忽然想起一事,起身說道:「師父,徒兒有一事請教。」
玄歧微笑道:「什麼事?」
蒼塵手中白光一閃,拿出那朵水晶花,問道:「師父,這是何物?」
玄歧將那水晶花接過來瞧,越看越是驚奇,問道:「這是哪來的?」
蒼塵答道:「那些村民從洪水裡翻到的。」
玄歧搖搖頭道:「這絕對不是普通東西,可惜為師的不知道。改天拿這去拜會玉璣老前輩吧!」
玉璣是謝羅山的老前輩之一,在九霄仙女若淵來此定居前便已住在此處,究竟有多久修為無人能知,連雲遨也算他不出,都猜是三清天的古仙。通常三清天仙都在上三重天設有仙籍,他為何還要居此五濁惡世,也是無人知曉。
此人住在盤虛洞內。謝羅山仙嶽心法記載:「謝羅山雲峰飄渺,隨心而化,心存而生者有之,心廢而生者有之。其中虛心若谷,有意無意之際,得見一洞,在心之外而山之內,峰之外而雲之內,曰有則無之,曰無則有之,其壯大若山巒,小若塵土,號曰盤虛。」此盤虛便是玉璣所居之處。
一日,蒼塵捨意忘心,遁形到盤虛洞。見玉璣盤坐洞中,披頭散髮,身穿布袍,長眉閉目,似吶似吐,氣息已與天地合一。
仙人心無罣礙,既知來意,寒暄也省了。蒼塵說道:「弟子今日前來,想請教師伯一事。」謝羅山諸仙之間大多無師承關係,只是同處的鄰居,因此長輩都以「師伯」相稱。
蒼塵說完,拿出水晶花。玉璣微微一笑,還不待蒼塵發問,說道:「你道那是何物?」
蒼塵說道:「師伯別打謎題,弟子是真的想知道這是什麼。」
玉璣說道:「需要時便知道了。」
蒼塵說道:「師伯,既不知用處,又怎會有用到之時?」
玉璣說道:「好好收著,到時便會分曉。」
蒼塵見問題打轉,於是換了個方式,問道:「師伯,這何時能用得上?」
玉璣笑了,說道:「你想不到的時候。」
蒼塵心想:「好吧!無論如何都不說是吧?」於是問道:「這花有名字麼?」
玉璣說道:「與你說也無妨,這花叫『破界殊華』。記著!別拿真元亂碰。」
蒼塵一凜:果然有玄機!心念這麼一動,形意便跳出了盤虛洞,四周一片雲海,什麼也無。懸空飛在雲海之上,心想:「破界殊華?究竟是何意?」
……這段四百年前的回憶在蒼塵心中閃過,驀然回神,察覺自己氣息奔流,於是收斂氣息,真元內醞,周身流光消失,雙眼隱含精光。
白龍潭霧氣濛濛,雲遨、無色和軒轅仍在原處,見蒼塵收回元神,修為回到「脫胎無我」之境,不禁歡喜。無色說道:「恭喜師兄又找回一個元神。」
蒼塵向軒轅拜謝道:「多謝前輩相助。」
軒轅袍袖一揮,一股柔勁將蒼塵托起。蒼塵起身說道:「前輩,您說的水晶花我似乎找到了。」說著,手中白光一閃,破界殊華出現在手上。
蒼塵從回憶裡想起「幻形化虛」,化形成虛,幻虛成形,將物品憑空取出收起,至於物品究竟收在何處,那便是虛無飄渺之間,隨意生滅之境。一想到自己在茶棧時荷包遍尋不著,內心直覺好笑。一拿出破界殊華,不禁一愣:怎與記憶中的不同,似乎少了好幾瓣。
軒轅一見,微笑道:「不錯!這便是了。」
雲遨與無色大為驚異,無色說道:「哇!好漂亮的花!」雲遨說道:「師兄,這哪來的?」
無色湊過頭來看花;蒼塵便將花讓給無色把玩,與雲遨說道:「那日你也在,忘了?」
無色欣賞著花瓣內的流光,又對著日光看,越看越是喜歡。軒轅臉上閃過一絲惆悵,轉過身去,望著白龍瀑布。
雲遨看著無色手中的破界殊華,心裡有點印象,但翻不出記憶,半晌才說道:「什麼時候的事?」
蒼塵輕輕一笑:自己是失去記憶,雲遨卻是想不起來;說道:「四百年前,江南大洪水,還記得吧?」
雲遨回憶一陣,忽然笑道:「啊!原來是那一次,第三次跟你下山嘛!這麼久以前的事。可是這東西是哪來的?」卻還是沒想起來。
蒼塵便與雲遨大致說了,雲遨終於憶起,說道:「那地方竟然能挖出這種東西!」
這時無色也玩夠了,將破界殊華還給師兄,說道:「這東西真漂亮!」
蒼塵接過破界殊華;此時軒轅轉過身來,說道:「將那拿來!」
三人一怔,軒轅氣息已與天地合而為一,察覺不到氣息,雖知他在旁邊,沒留神竟將他忘了。蒼塵行禮道:「讓前輩笑話了。」將破界殊華雙手奉上。
軒轅持著破界殊華看了看,問道:「這東西你問過誰了?」
蒼塵答道:「家師,還有玉璣師伯。」
軒轅輕輕點了頭,問道:「玉璣說過什麼沒有?」
蒼塵心想:「前輩認識師伯?」答道:「師伯說這叫『破界殊華』,還交代不能用真元觸動。」
雲遨與無色兩人微微一驚,無色暗自慶幸自己剛才把玩時沒亂來。
軒轅問道:「你用真元碰了?」
蒼塵一愣,說道:「晚輩不記得曾用真元動過。」自己記憶不全,至於還沒恢復的部分便無法計較了。
軒轅問道:「你拿到時花瓣便這麼多了?」
蒼塵答道:「前輩,我拿到時比這多了幾瓣。」心想:「奇怪,他如何知曉?」
軒轅看了看破界殊華,又看了看蒼塵。蒼塵被瞧得隱隱不安,心下忖度:「難道我真動過不成?」
軒轅來回將破界殊華和蒼塵看了數回,最後說道:「看來是如此了!」
雲遨與無色聽花瓣數不對,無色問道:「怎麼回事?」
軒轅說道:「少了的七片花瓣,帶著你的元神飛到其他平等界。」
三人都是一驚:他怎麼如此清楚?聽得軒轅續道:「除此之外,你的元神不可能飛離世界。」
無色說道:「可是我從未見師兄用過。」雲遨說道:「師兄應該也早將這東西忘了。」蒼塵也暗暗納悶:「我分明是收在隨意生滅之境,照理是不會觸動才是。」
軒轅手持破界殊華,微微一笑,說道:「隨意生滅之境便不受自身真元干擾麼?」
蒼塵一驚:他能看透我心思?無色與雲遨兩人不知師兄心思,心想:「真元隨意而行,隨意生滅之境會受真元影響也不無可能。但究竟是多強烈的真元才會滲入隨意生滅之境,觸動破界殊華?」
軒轅看著蒼塵,眼裡透著一絲悲憫,卻又帶著點出世的無奈,忽爾點頭,忽爾嘆息。蒼塵莫名其妙,無色問道:「前輩知曉當時的事?」
軒轅說道:「我當時不在。」又看著破界殊華,好似蒼塵和破界殊華當中隱藏著什麼秘密。
無色問道:「可以告訴我們麼?當時我和師兄走散了,回頭發現師兄困在陣內,進都進不去。」
軒轅呆了良久,然後長嘆口氣,說道:「這東西千萬不要給別人!」
三人見前輩不願多說,也不敢再細問;同聲說道:「知道了!」
軒轅輕輕捧著破界殊華,說道:「萬相心生,千境緣造。這六千四百萬億劫,會有多少大千世界?破而窺其殊相,便見眾生芸芸如華。雖言眾生萬象,卻是一相。攝千萬世界殊相於一相,便是這破界殊華。」
原來破界殊華是勘破世間萬象的神器。三人暗暗吃驚,淡看三千大千世界所有眾生,這是何等境界?
聽得軒轅續道:「萬相心引,千境緣指。只要心有所指,破界殊華便能隨意之所向,帶人往來平等界。」說著,「叮」一聲脆響,摘下一片花瓣,將餘下的花朵還給蒼塵,捻著手中的花瓣,說道:「一片花瓣,可以帶你們往來諸世界。說吧!你們想去哪?」
蒼塵雙手將破界殊華接過,聽到可以往來其他世界,心頭一跳,想回答,卻又不知有何平等界。
軒轅不見回答,於是說道:「這麼問好了:你們想尋什麼?」
三人恍然大悟,雲遨說道:「找師兄的元神。」蒼塵說道:「請前輩帶我們去有我元神的世界。」
軒轅點點頭,微笑道:「那便去吧!」將花瓣遞給蒼塵,說道:「心念去處,同時灌入一點真元。」
蒼塵將破界殊華收起,接過花瓣,收斂心神,正想施展,忽爾一頓,問道:「如此便可?」
軒轅將雙手負在身後,說道:「隨意而行。」
蒼塵一聽,行禮下拜,雲遨與無色見了也跟著行禮。軒轅袍袖一揮,一股柔勁將三人托起,說道:「沒說幾句話就要拜,今天已經拜了多少次?看了都累了。這禮節究竟是誰發明的?」
三人不禁笑了,站直了身,齊聲道:「多謝前輩。」向軒轅道別,蒼塵捻著花瓣,凝神歸元,心道:「往有我元神的世界。」同時灌注真元,驀地裡花瓣暴漲,化作彩光在三人四周流轉。
蒼塵只覺真元一抽,以目前功體啟動花瓣有些吃力,連忙運轉真元,忽覺一股柔勁湧入,轉頭見軒轅衣擺微動,知道是他暗中相助,點頭示意,心道:「上路吧!」
華彩籠罩三人,光影越來越淡,最後人與光一同消失白龍潭畔。
天人指路,捻花意,緣牽大千世界;都道巧合,卻怎知,因果重重注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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